只是……苦了她……眼前忽然浮起一个人影,燕邪眼中的血色敛去,浮上愧疚之情。青染,这个打开他心扉的女子,他爱之若狂,不惜更改天衣无缝的计划,更不问她的意愿便假戏真做,请旨定下婚期。他是真心想娶这个冰雪聪明却又内敛沉稳的女子为妃,想给她平静快乐的生活,给她时间,让她一点一点爱上他。
可是,他身负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否则这一生,他都会愧对自己的母亲,还有在一旁始终不离不弃的秦绍白。夺这南燕国江山,他为的,不只是自己。
心中轻叹一声,燕邪快步向着卧房走去。既然将来会有一段时间无法给她平静的生活,那就趁着现在战事未起让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忆吧。
……
坐在马上,青染的头被燕邪护在怀里,只觉得马儿四蹄如飞,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却不知到了哪里。青染心中暗自纳闷,这一早燕邪便如以往一般不见了踪影,原以为是按照规矩进宫拜祭祖宗牌位,谁知她刚刚用了早膳,燕邪便大步流星走了进来,二话不说拎起一件棉袍为她穿好,接着又是一件暖和的狐裘劈头盖脸将她裹了个严实,双臂用力将她打横抱起,又快步离去。
整个动作极其熟练快速,一边的侍女尚未反应过来,青染已经从她们眼前消失。门外马蹄声“嗒嗒”响起,渐渐远去。
“好了,我们到了。”燕邪清越魅惑的嗓音响起,奔马停下。青染正走神间,一个猝不及防便撞在了燕邪坚实的胸膛上,虽有狐裘冬衣隔着,却依然撞得鼻梁酸痛,眼泪立刻渗了出来。
“你怎么了?”燕邪已经跃下马,正要扶青染下来,却发现她鼻子通红,眼泪汪汪,立刻心疼地伸手将她抱下揽到怀里,急切问道。
“没事,风吹的。”听着燕邪焦急的问话,青染抬头正欲解释,却又被那桃花眼中满溢的温柔摇动了心扉,刹那间脸竟不自然地红了。
这样的注视,她曾经见过,韩霁遥、林涯,甚至洛尘也曾经用这样柔情似水的目光凝视过她。然而,无论是谁,都及不上燕邪这样偶然间出现的温柔。心,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青染急忙低头取出手帕抬手要擦拭眼泪,借以隐藏自己的失态。
“别动。”燕邪忽然伸手握住了青染的手腕,阻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天气冷,眼泪留在脸上会冻裂的。”
说着,燕邪自然地拿过青染的手帕,动作略显笨拙却又仔细地将泪水拭净,既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也没有让青染觉得半点儿不适。
雪,依然下得飘飘摇摇,不紧不慢,悠闲地落在地上,层层叠叠,松软如絮。洁白的雪景中,青染那清冷灵动的眸子更加纯净动人,白皙的肌肤因为寒冷的天气而泛起红晕,黑发黛眉,檀口晶莹,像是峭壁上盛开的最圣洁的雪莲,不染半点儿俗世尘埃。
情不自禁,燕邪缓缓低头,想要吻上那清甜的唇,却被青染扭头避开。
燕邪心中有些黯然,却不想继续勉强于她。他知道青染并未明了他的感情,或许体会到了他的变化,他的温柔,但是先前的隔阂太深,而且他始终在利用和威胁她,也难免她会对他处处提防。
看着青染满是戒备的样子,燕邪无奈苦笑。自作孽不可活,依洛尘的说法,明明是一段天定姻缘,却被自己亲手摧残成这个样子,怨不得别人。不过,他倒是早已经准备好了一份会让青染欢喜的礼物,准备在成婚之后送给她,那便是还林涯自由。
既然他们已是夫妻,那便断没有再留一个碍眼的男人在身边的道理。虽然他很想将这个在他之前便挤进青染世界的男人千刀万剐,但是这样一来青染绝对不会原谅他。所以,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远远送他离开,从此眼不见心不烦,两全其美。
至于他和她之间的裂痕,假以时日慢慢修补,相信以他的诚意,会感动这个恩怨分明的小女人。天定姻缘,他越来越喜欢洛尘说的这四个字了。
见燕邪俯身吻来,青染下意识躲避开来,随即却又有些懊悔。眼看着距离计划逃离的日子越来越近,正是应该好好伪装,用温柔和顺从来瓦解燕邪的戒心的时候。可是,面对燕邪的亲昵,她还是难以接受。并非是因为厌恶所以拒绝,而是她在害怕,害怕会沉溺在他的柔情里,就此丢盔弃甲,败得一塌糊涂。
她不是愚钝的女子,早就觉察了那点点滴滴的变化。从憎恶到接近,从疏离到熟悉,从针锋相对到平静相处,虽然只是表面上在演戏而已,可是她的心却渐渐挣脱了理智的束缚,在挣扎中沉沦在他那昙花般美好却又虚伪短暂的疼宠里。午夜梦回间早已熟悉了他的味道,清晨乍醒时习惯了他略略沙哑魅惑十足的嗓音,有几次蜷在他的怀中,看着他沉睡平静的脸,她甚至有着刹那间的动摇,不如就这样吧,自欺欺人地留在他的身边,用他这虚假的体贴来抚慰她疲惫憔悴伤痕累累的心,过一段平静的生活。
然而,这样的动摇只是片刻,很快便被她狠狠否决。她一遍又一遍告诫自己,对他的好感只是来自她的幻想,是朝夕相处带来的错觉。他与她本就是不应该相遇的两条直线,虽然阴差阳错交汇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各奔前程。他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她只是裹入战乱的无辜者,他心心念念问鼎天下,她只想救出林涯了却恩情。除此之外,再无他想。
“走吧。”燕邪将手帕纳入怀里,笑着拉起青染纤细的手腕,向前走去。
不知道燕邪打的什么算盘,青染也不多言,迈步跟上。几次尝试着抽回自己的手腕,却被他拉得更紧。
走了半盏茶时间,青染便听到有嘈杂的人声从远处传来。极目看去,却又被树木遮掩,什么都看不到。
看着青染纳闷的样子,燕邪嘴边笑意更浓,松开她的手腕,转而揽住那盈盈一握的腰身,轻轻一纵,便跃上了旁边的枝头。
这一下天高地阔,四周景色尽在眼底,青染终于知晓那鼎沸的人声从何而来。
原来,他们现在所在之处竟是一处断崖之上,越过前方的雪松,一个庞大热闹的集市赫然出现在脚下。人群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诧异地看向燕邪,青染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带她来看集市。思来想去猜不透他到底作何打算,不由得满腹狐疑。
“你看我做什么?”燕邪原本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被青染这样一看,登时有些羞恼。她那是什么眼神?他只不过是为了讨她欢心,才绞尽脑汁憋出这么一个主意。都怪那洛尘说女人生性喜欢买些花哨东西,他又对此毫无经验,便老老实实地接受了这个建议,准备带着青染来集市大肆采买一番,说不定能找到几样稀罕玩物哄得她展露笑颜。
可是此刻看她的神情,分明是将他这番好意自动归纳成了别有用心,甚或是他脑子坏了,才会如此突发奇想。燕邪当下便将洛尘在心里骂了千遍,同时暗暗懊恼自己情迷双眼,听了洛尘的主意便一阵风似地带着青染跑到了这里,全然忘记了以她的清淡性子,怎么会喜欢在这人群中挤来挤去?
“我们……回去吧。”燕邪有些垂头丧气地说道。
侧着头看着燕邪,青染第一次发现这个素来喜怒内敛,只以一副温文假象面对别人的男人,竟然也有如此童真的一面。见过他假意虚情,见过他阴鸷暴怒,却从未见他如此刻这般带着几分孩子气。那垂头丧气的样子,让她不由得想起了街边摇尾乞求骨头的小狗。
唇边不由弯上轻浅的弧度,青染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小狗和燕邪,这样的搭配实在让人莞尔。脑海里自动浮出燕邪头顶一双尖耳,身后一条尾巴的样子,青染笑容更加灿烂,清脆的笑声银铃一般悦耳。
这次换做燕邪惊诧了,脚下一滑,险些拉着青染一并跌下树去。幸好他轻功扎实,狼狈站稳,怔怔地看着伏在他怀里,正竭力压抑笑容的人儿。
虽然他对女人的外表并不看重,但这一刻他却再也转不开视线。她的笑容……真美!像是清晨天边初绽的朝阳,明媚清新,不俗不妖。她的笑声,像是清泉流进他的心底,滋润了那片干涸。
“青染,以后常常这样笑给我看,可好?”用双臂环住她,燕邪留恋道。自己果然是栽进了情网,只为她倾城一笑,便再无所求。
可是,他却并未看到青染唇边残留的笑容,因为这一句话而蓦然散去。以后?他们会有以后吗?
“燕邪……”沉吟片刻,青染终于下定决心开口。她想要试一试,若是他答应这件事,她便依着心中直觉留下,用时间来理清她对他到底是何感情。
“嗯?”燕邪轻声应道。他依然在回味方才她的微笑,越想心头越是甜蜜。
“求求你,放了林涯好吗?”忐忑开口,青染紧紧盯着燕邪问道。
林涯两个字像是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立刻便冻结了燕邪的好心情。这个男人的名字时时刻刻夹在他们中间,搅得他心烦意乱。
“今天别提他,行吗?”燕邪口气冷冷道。难得青染对他真心而笑,他不想因为这点儿小事破坏了气氛。而且,看到青染时时刻刻惦记着他,更加令他恼火,这也是他准备在成婚之后再释放林涯的原因。气定神闲之间运筹帷幄的他,唯独对这个女人无法掌控,唯有先强迫她成为他的妃子,他才能放心。大事在即时间紧迫,这样虽然对她不公,却也别无他法。
见燕邪脸色阴沉下来,青染顿时绝望。看燕邪的样子,林涯安危难测。青染将剩下的话尽数吞了回去,脸上却不敢露出半点儿失落,反而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向燕邪柔声道:“带我去逛逛集市,可好?”与他相处的最后几日,她不想再针锋相对吵吵嚷嚷。除了想松懈他的戒心,更是想为自己留下一点儿算是美好的回忆。
燕邪目光深邃,看着青染。她今日的行为极为反常,往日里虽说她因为担心林涯安危而不敢与他当面争执,但一定会面沉如水一语不发,此刻非但没有愠怒,却一反常态主动示好,着实可疑。
“好。”没有继续探寻青染反常的原因,燕邪淡笑着应道。他双臂将她用力揽紧,脚下轻点树枝,借着弹力向前跃起,运起轻功飘飘然落向峭壁下。这里是最近的路,绕道而行,至少多走一个时辰。
二人就这样从空中落下,寒风飞雪扬起衣袂翩翩,仿如谪仙临凡,一个在集市边贩卖布匹的商人恰好看见了这一幕,竟然“扑通”一下跪在雪地中。
落至地上,燕邪手臂渐松,待青染站稳,这才放开她。
将青染略显松脱的狐裘披风重新系好,又顺手将垂到她额前的一缕发丝拨到耳后,燕邪依旧牵着她的手,向人群中走去。
素来冰冷的手上传来他的温度,青染低头看去。他的手指节分明,修长均匀,自己的手被包裹在其中,刚柔相济,竟是无比的融洽,仿佛这双手,生就是为了紧紧相依。
心中疼痛起来,青染不再多想,逃避似的将视线落在周围那些形形色色的货摊上,随着燕邪的脚步木然地移动着。
手中握着她的柔夷,燕邪脚步轻快。虽然方才有着一段并不愉快的插曲,但是并未影响他的心情。想到几日之后她便会名正言顺地成为他的王妃,他便更加心情愉悦。
这里是南燕国最大的集市,每年初一开市,十五方止,辛苦了一年的百姓都借着这个时间出来转转,即使不买什么,看看热闹也是有趣。人山人海之中,燕邪与青染二人却并未觉得拥挤。这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使得每一个经过他们身边的人都频频回头注视,却又自惭形秽不敢接近。
“这个喜欢吗?”燕邪柔声问道。青染闻言抬眸,掩去眼中的情感,顺着燕邪手指的方向看去。
“公子说的是这个吧?”货摊旁边的老板自然也注意到了燕邪和青染二人,却没想到他们竟然停在了自己的摊位前,立刻喜气洋洋地迎了上来,恭恭敬敬地呈上燕邪看重的物品。
燕邪伸手接过,放在青染手里。那是一个雪白的绒毛围帽,毛质极好,单是用手摸着,就觉得温暖无比。即使是她身披的这上好狐裘,也无法与之相比。正中一颗血红玛瑙光泽莹润,隐隐然仿佛带着傍晚天边最绚丽的霞光。左右两条金丝蜿蜒着绕出花蔓似的纹路,高雅柔媚。帽檐上每隔寸许距离便悬着三颗圆润的白色珍珠,随着动作左右摇摆。围帽左右两侧又各有同样材质的白色绒球各十个,连成一串,雅致之中更添几分俏皮。
纵然是青染不喜打扮,也不由得对这围帽有几分喜爱。老板察言观色,急忙趁热打铁:“姑娘好眼光,此帽乃是用雪山滑鼠腋下暖毛所制,费尽力气三年工夫才得了这一个,姑娘若……”
“多少钱?”燕邪打断喋喋不休的老板,淡声问道。
“十……十两金子。”老板壮着胆子报出一个数字。旁边人顿时一阵喧哗。十两金子!已经可以买个不错的宅院了。
“戴上吧。”燕邪拿起围帽为青染戴好,丢下一张银票,拉着青染自顾自地离去。
捧着那张银票,老板欣喜若狂,立刻收拾摊子揣着银票匆匆离去。这一笔买卖,足够他半年不开张了,趁着天色大亮回家过年,也免得被人打劫。
“这帽子虽然贵重,却也不值这些钱。”离开摊子,青染淡淡道。她本不想说的,却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
“你是怪我挥霍吗?”燕邪停住脚步,侧身笑看着青染,“还未成亲,已经帮我省钱了?”
被燕邪这一句话说得面红耳赤,青染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如此多事,可是话已出口,也就收不回来了。
“没事,放心吧,这点儿钱还是有的。”宠溺地捏了一下青染的鼻尖,燕邪笑道,“只要你喜欢,多少钱都值得。”她素来畏寒,这滑鼠绒帽再适合不过。莫说是十两,就是百两又何妨?
更令他欣喜的,是青染这句话。若是以前,她定然不在乎这些琐事,今天这番言语,分明是因为她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接受了自己准王妃的身份。可能她自己尚未觉察,但是要不了多久,以她的聪颖自会发现。
或许他与她之间融洽相处的日子,会比想象之中来得更快。
就这样,二人走走停停,但凡是青染视线停留的物件,燕邪都毫不犹豫掏钱买下。不多时,便两手满满。人群中一人适时闪出,接过他手中的东西之后又迅速消失。
如此几次三番,每当时机恰当,就有人出来接过燕邪手中之物,而且次次均是不同的面孔。对这一点,青染毫不意外。她早就发现身边的人群中有十几个汉子形迹可疑,虽是身着布衣,却不理会任何货摊,只是若无其事地东张西望,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身边。
刚开始时青染有些警惕,不知这些人有何用意,但见他们始终只是跟随,并无其他异状,这才放下心来,猜测他们应该是燕邪带的贴身侍从,为保他安全而来,哪知竟是为了拎东西而已,武功高手沦落成了挑脚苦力。
燕邪神情倒是坦然,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难得两个人出来游玩,若不是为了拿东西,他才不想带这些累赘。眼看着东西越买越多,身边的侍从越来越少,时辰也渐渐到了晌午。
“累了吧?”燕邪看着青染面露疲态,伸手揽住她的腰,关切问道。
“不要紧。”青染摇头。正想要不着痕迹地推开燕邪搀扶的手臂,视线却被前方一个铺子吸引。
那个,莫非是……
看到青染忽然愣怔,燕邪不知何事,顺着她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原来是一个花铺,门前摊位上摆着几盆腊梅雪松之类不怕寒冷的植物。中间几个小小的六棱盆,里面的植物却从未见过。
高约尺许,翠绿无叶,却长着几朵晶莹如玉的花苞,鹌鹑蛋一般大小,像是白玉雕成的酒盏,腹圆口小,直直向上生长着。远远地便可以闻到奇异的幽香,似乎不经鼻端便沁入心肺,清香怡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