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在长生家吃饭时,长生有意无意地问我们昨天晚上睡得怎么样。
对于习惯窥探别人隐私的人,我们要学会必要的掩饰。我和苏丽都说还行,并且声称已经开始觉得习惯了。
长生嫂子表情怪怪地瞅着我俩,长生借让她去灶屋盛饭,把她支开。我想,长生一定是怕自己老婆一不小心说出什么不恰当的话吧。
吃饭间,我有意无意问到生产队东北角那两间草屋里怎么会锁着一个中年人。长生脸色一沉,竭力轻描淡写地说:“他呀,是个精神病,狂躁得紧,如果不锁起来,会伤人的。”
我说:“也不见得,他看见我们时,一直在流眼泪。眼都哭红了,嘴里还说着没有人能听懂的话。他是不是有啥冤屈,不能申诉,还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长生一怔,没有回答我,而是巧妙地把话题错开,问我们吃过早饭后打算做什么。我跟苏丽回答,想给家里和其他的下乡同学写信。他连连点头,说:“写信好,写信好。”
回到大队部的住处,我先给家里写了封信,报平安。然后,又给在方城县下乡的好友冯建国写了一封信。在信里我跟他诉说了我和苏丽处境的困难,向他抱怨这里的人们对我们不太友好,似乎做什么事都把我们排斥在外,更离谱的是我们竟然住在闹鬼的屋里面。
信写完后,我觉得无聊,就去苏丽屋里看她做什么。苏丽见我进来,很警觉地把灰黄色纸皮的笔记本合上,瞪着我,用不太友好的眼神示意我出去。
原来她在写日记,她这样对我的防备让我自尊心有点受挫。本来还残存着的对她的一点儿好感,也开始像手中握紧的沙子,一点点地流逝。
这个时候,院门意外地响了一声,显然有人进来了。我转身出去,看到智障的小个子李东领着一个女孩站在前院里。
我穿过前后院之间的通道时,那女孩刚好转身往后院打量。她没有想到里面会有人出来,于是有些惊奇地望着我。
女孩看上去有些瘦弱,眼睛里却透射着一股倔强不屈的精神。她穿着一身尺码略显大的绿军装,身上挎着一个军绿书包,身后还背着一个绿色行军包。很明显,她不是古墓冲的社员,肯定是从别的地方来的。
难道她会和我们一样,也是一个下乡的知青?
“我叫南漳,成都人,大串联到这里来的。”女孩操着一口普通话。
说完,她大方地伸出手,主动拉着我的手,颇为有力地握着,用力甩两下。那是一只冰凉的小手。
她显然一点儿也不在意我们的存在,四处打量着院内的陈设。
“不对劲,这里不应该只有一棵树,院子里绝对不能种一棵树。”叫南漳的女孩,瞅着一边沉静地站在那儿一动不动的李东,问,“东哥,院子里还应该有一棵树,是不是在这个位置?”
她指着前院西北角处。
李东点了点头。李东除了形体上像个长不大的少年之外,言谈、行为举止上根本看不出来他哪点不正常。
我有些惊讶,南漳居然认识李东。那么,她应该此前就来过这的,所以对这里很熟悉。
“如果院内只有一棵树,形成一个困局,对房屋的主人大为不利。而西方为金,北方为水。水养木,木生金,此处种树最宜。”南漳分析得头头是道。
这时苏丽也听到动静走出来,她听到南漳的话,一脸的迷惑。她当然不懂了,这是中国旧时的五行学说,我也仅仅从我老爹那儿知道个皮毛。
南漳新奇的学识,让我立刻对她刮目相看。
“你们两个应该是刚从南阳来的知青,太好了,最起码,这里我有同伴。”南漳显然对我们的情况有所了解。也许是李东告诉她的。
“这儿的树什么时间砍的?”南漳问李东。李东说在易木上吊之前。
“那时她男人魏勉之还活着。”李东说。
“那么这个连接前院与后院之间的通道呢?我想,它本来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它的顶部我认为过去是平的,一定是有人后来故意动了手脚,修整成现在的半圆形。”
李东点点头,有点钦佩地说:“真神了,你像亲眼看到一样。是的,在魏勉之死之前,他自己动手把通道顶部凿成半圆形,然后,又粉饰一新。当时,没有人能明白他为什么这样做。”
“他说他就要死了,但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家,就是变成鬼也不离开。所有人都在背叛,而他这个外乡人却在守护神灵。没有人明白他在说什么。”李东继续说,“他死之前那一段日子,神神叨叨,大家都认为他疯了。”
南漳站在前院里,转了几个来回,然后又问李东:“那么,易木老太太是在院内还是院外吊死的?”
“在外边的大楸树上,就在挂钟的地方。”李东指着墙外,说,“那天晚上,我模模糊糊起来,像被一个隐形人牵着一样,被带到这里。然后就看到易木往树上挂绳子,黑色的绳子。我想大声叫着阻止她,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我想跑上前,脚却像被粘在地上,迈不动步。”
“我看着她把脖子放到绳套里。她望着我,冲我笑着,还跟我说话:还是东子好,看着我走。话一说完,她把脚下的板凳踢倒了。我像在看一场电影,眼睁睁瞅着她把自己吊死。就挂那儿,风起了,还一晃一晃地,像还在跟我打招呼一样。”
我终于看出来李东的不正常了,他在讲述一件让人毛骨悚然的事件时,脸上竟然挂着纯洁的笑容。我看到他那颗透明的水晶般的心,他像个不谙人世的未萌的婴儿。
“她死后,我又让那个隐形人牵着,回到家,躺在床上,我跟同睡一张床的我弟李明说,易木老太太上吊死了。我弟不理我,翻转个身子,还说梦话。于是我爬起来,跟我妈我爹说,易木老太太上吊死了。他们让我快回自己的屋里去,说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噩梦。”
“后来,我躺在床上不知道怎么的就睡着了。七天后醒过来,我妈和我爹都说我发了高烧,差点烧死。我爹连续三个晚上,在半夜里跑到山东面的冢头,才把我的魂给叫回来。我说我没有发烧,只是睡着了。”
“从那一天开始,我就停止了生长。一直到现在。”
“我醒来后跟他们说易木上吊死了。我妈和我爹,还有我弟都说没有的事,她没有死,只是找不到了。在我昏迷不醒的那一天夜里,她神秘地失踪了,从此再也没有人找到她。”
“我跟生产队里的所有人说怎么可能呢,我亲眼看到她吊死自己。他们回答说,怎么可能呢,你发烧把脑壳烧坏了吧。”
南漳沉思一会儿,点点头说:“东哥,相信你看到的,队里的人都在骗你,易木老太太肯定上吊死了,不然不可能到现在她还没有一点儿影踪。”
李东又笑了,很灿烂:“就是啊,我亲眼看到她上吊,怎么会像他们说的那样失踪了呢?”
“易木老太太和她男人魏勉之肯定都死了。这家人在死之前做了充分的准备,他们把一棵树砍掉,留下一棵,这是故意形成一个困局。而最明显的改动是这处前后院的通道。”
南漳突然停下来往外张望,然后盯着我和苏丽说:“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长生马上要来。他既然安排你们住到这里,你们一定也像我一样,是生产队里不受欢迎的人。现在,其他的我不能跟你们说多明白,就是说了,你们也可能不相信。你们只记住一点,队里所有人的话都要装着相信,而不是产生疑问。这样,也许你们还能待得时间长些,我也需要你们在这里,帮助我。”
我和苏丽莫名其妙地看着南漳。这个和我们年纪相仿的姑娘,竟然有着一个成熟的心智,不知道是多少经历才历练了她的少年老成。
“我刚才说到前后院之间的通道,你们看一下,我们一般见到过的通道的顶是平的,而它原来也平的,只是主人在去世之前突然改造成现在这个样子。你们看这像什么?”南漳加快的语速突然缓了下来,“是的,它像一个墓道。这里在它的主人们死亡之前,已经被改造成一个坟墓墓道的入口。也就是说,他们有目的地把这座院落变成了一座坟墓。”
院落里阳光灿烂,我和苏丽听得却浑身只打冷噤。
“正如主人魏勉之所说,他死也不会离开这里。他不但是这样说的,而且也是这样做的。他在死之前成功地把后院改造成一座墓地,他的灵魂一直不曾离去,栖息在此,而且,他和易木老太太的尸骸,也必定葬在后院里面……”
苏丽终于忍不住,惊恐地发出一声尖叫,逃出院外。我也吓得头皮发麻,只打寒战。
闹了半天,我和苏丽竟然住在坟墓里。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
可怕。
太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