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几乎是从天而降出现在家门口时,正蹲在门槛儿旁一边听有线广播一边吃饭的老爹、老妈和妹妹一时间有点儿不适应。他们诧异地瞅着我,还是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老妈端碗的手开始发颤,汤汤水水的溅到灰土地上。
“我的儿呀,你瘦了。”她几乎是从胸腔里哼出来的。昏暗的灯光下,我依然能看清她的眼圈红了。
我也让这温馨的场景弄得眼圈发红。我说:“妈……”然后,声音有些哽咽,竟然说不出一个字跟老爹和我妹打招呼。
我老爹想站起来,但腰直起一半时,又蹲了下去。他扭头大声冲我妹吆喝:“去,给你哥盛碗饭去。”
我妹端着碗站起来,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来,说:“爹,锅里没饭了。”
“你快去给红旗做。”老爹把头埋在碗里,根本就没有抬一下,却在命令着我老妈。
老妈擦着幸福的泪花进了小厨房。
我把行李放到屋里,重新出来,一屁股坐到门槛上。这时候,老爹正用一张白纸在卷着几根粗大的烟丝。他卷得一丝不苟,我就没有打扰,看他一步一步地操作下去。
他把卷好的烟叼在嘴角,点着了。然后又把它拿到手里,递到我跟前。
“来两口。”老爹说。
也就出去几天,回来后,老爹已经把我当成年人了。他这个样子让我受宠若惊。我迟疑着,拿不定主意接还是不接。老爹已经把它强塞到我手里。“来两口。”他表情很期待的样子。
我想我不能拒绝。这是我的成人礼。感谢我伟大的老爹。
到家的当天晚上,我睡了一个安稳的好觉。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去找苏丽,想看看南漳是否住得习惯。
让人意外的是,在苏丽家里我只见到了南漳,苏丽一大早不知道去哪儿了,就连他们家里人也不知道。
南漳一个人去街上买了油条回来。就这一个小小的举动,一下子博得了苏丽全家人的好感,尤其是苏丽的弟弟妹妹们,他们双手抓着油条,嘴里也塞得满满的。他们从来没有像今天早上一样可以开怀吃油条,能吃多少就吃多少。
南漳和苏丽一家人相处融洽,这让我很放心。
我带着南漳在南阳城内随便转转,在路上她跟我说苏丽一回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昨天晚上一个人突然一声不响地出去了,大半夜才回来。今天一大早,天还没有亮,就又不见了。
“她在搞什么鬼?”我问南漳。南漳皱着眉,想了半天,也弄不清半点儿眉目。
“她一声不吭,神经兮兮的。”南漳说,“家里人也搞不清楚。”
整个上午我都小心翼翼地避开古墓冲的问题,我不想再和南漳讨论在那支离破碎的生活。只是在经过卧龙岗时,她指着岗上面一座破旧的低矮的青佛塔说:“这下面肯定有个地宫,你不信挖挖看。”
我相信她的话,但不想做那样的事。地宫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古墓冲的经历让我的知觉变得麻木,就是听到再离奇的故事,也保证自己不会有好奇心。
南漳还说:“这卧龙岗风水很好,可惜修公路,把它的龙脉给拦腰斩断了。”
……
中午,我们在市第六零销商店对面吃了两碗糊辣汤,这是南阳当地的小吃,吃之前我还担心因为地域口味的不同,南漳吃不习惯,但看着她吃得投入,显然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下午的时候,南漳执意去我们家,我只好同意了。老爹老妈在上班,妹妹也不知道跟哪儿玩去了。
我和南漳坐在小院的树阴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这个时候,时光好像突然静止凝结了一样,好像我和南漳会一直这个样子待下去,待到天荒地老,待到光阴的终结。
苏丽不合适宜地出现在院门外,她一把推开了用木制包装箱打制的院门。她站在我们面前,喘着气,一脸的疲惫,好像经历了一次不少于十公里的慢步小跑。
南漳到屋里给她倒了杯水,苏丽拿在手里,只是紧紧握着,没有喝一口。我知道她有话说,她只是在酝酿着怎么把它说出来。终于,她下了决心。
苏丽说:“刘红旗,让南漳住你家吧,这几天我要出去一趟。”
怎么刚回南阳,她又要外出?我和南漳大惑不解。
“你们不要问了,问了我也不会说,反正,我要出去几天。”苏丽把水一饮而尽,“就这么办了。”
她把水杯重重放到院里的水泥桌上,转身往外走。
苏丽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让我感到陌生。她这是怎么了?我怔怔站在那儿,望着她隐没在院外的身影。
“对了,说不定,我还需要你们帮忙。”院门外,苏丽突然转过身,呆滞的眼神里露出无尽的哀伤,“到时候,你们一定要帮我。还有,麻烦你们给我家里捎个信儿,别让他们担心,我只是出去几天。”
我心里蓦然充斥着不祥的预感。
“苏丽,你等等。”南漳说着从我身后跃过,往门外追去。但苏丽已经跑开了。她跑的速度太快了,我们根本就来不及追,也追不到。
我和南漳忧心忡忡地望着对方,对苏丽突如其来的变化,实在找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以为从古墓冲回来一切生活会走上正常,但从第一天开始,苏丽就开始颠覆我美好的微薄的愿望。
苏丽家人对我们带去的消息大为吃惊,他们也不理解苏丽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还一个劲地问我们是不是在乡下发生过什么,以至于苏丽才这个样子。我想,尽管我们经历的东西无法跟他们讲明白,但这些并不是苏丽出走的理由。相反,在古墓冲的每一天,苏丽的满脑子都是回南阳。
可真回来了,她为什么又要离开呢?
南漳住到了我们家。我和我妹住的地方对调了一下。她和南漳住我的小屋子,我和我老爹老妈挤在一间相对大一点儿的房子的两张床上。只能这样办。
晚上,为了阻止老妈不停地问我在乡下生活的细节,我不得不早早地装着打呼噜睡着了。其实,我一点儿睡意也没有。苏丽的离开让我心里乱糟糟的,一刻也不能安静下来。
我知道苏丽的离去肯定有隐情,而且还会有事情发生,但就是因为不知道它什么时间会发生,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个不知期限的等待对我来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折磨。就像我蒙上了双眼之后,被人告知我的耳朵边放着一根点燃引信的炮仗,我根本预期不到它什么时间会爆。
在我们人生历程中的大多时间段里,等待,远比结果更揪心。
迷迷糊糊间,我突然听到一个细细的微渺的声音传过来。
“刘红旗,刘红旗,刘红旗……”
苏丽的声音。她在喊我。
“苏丽,你在哪儿?”我大声地问她。
循着苏丽的声音,我穿过一层白色的浓雾,眼前出现一块巨大的青黑色石壁。
“刘红旗……”那细细的连绵不断的叫声像从石壁内部传来的。
跟着,我看到石壁上有一道暗门,轻轻地推了一下,石门无声地打开了。一股苦寒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打了个冷战。石洞半圆的顶部哩哩啦啦地滴着渗出的泉水,无声地敲打洞内的石阶。从幽深不可测的山洞内,传来苏丽的呼唤声:“刘红旗。”
苏丽在叫我,我没有退路,只能走进去。
台阶湿漉漉的,上面爬满了踩上去光滑无比的苔癣。我不得不一步一步,小心往下移。洞外的光线把我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到洞里面暗绿色的地面上,看上去相当的诡异,像一个行动迟缓的僵尸。
走了约五十米的样子,石洞内完全暗了下来。苏丽的叫声在这个时候,也突然停了下来。正当我犹豫是不是继续往下走时,不远的地方透出绿莹莹的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