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苏丽走出很远,回头望时,看见南漳依然冲我们招着手。她那弱小的身影,定格荒草遍野的小山坡上,让人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怜惜感。
南漳留在这里才算相对的安全,只能等到天黑才可以出现在古墓冲。一个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却有着与自己年龄不相衬的阅历与学识。在这个四处只拼根正苗红的出身和谁的红心更闪亮的年代里,无疑她是一个异端。
她身上的执着与不妥协,在我眼里竟然有着不可思议的魅力。极其庸俗和只会尖叫的苏丽,以及喜欢自以为是的我,在她面前,只会映出内在的渺小、浅薄与无知。
我冲南漳挥挥手,也不知道她看到没有。就在我把头扭过来的一瞬间,眼角的余光扫见太阳,怎么它还在九点多的位置上。我心里泛起疑问,从我们到冢头直至离开,它似乎一直静止在那。前面山路一转,眼前突然一亮,冢头被我们抛在身后,远处的古墓冲生产大队若隐若现在山坳之中。
我再回头看时,太阳竟然已经在转身之间,挂在中午十二点左右的位置上。
我渴望有一块能满足我虚荣心的手表,顺便能让我掌握时间。我没有,我的老爹老妈也爱莫能助。因此我养成了估算时间的本领,时差仅在正负一刻钟之内。所以,我想我的感觉不会发生错误。
我问苏丽注意到太阳的位置没有,我们待在冢头的这段时间里,它根本就没有移动过一下。刚转身离开,它一下子就跳到十二点的位置上。苏丽迷惑地摇摇头,说:“不会吧,一定是你看错了。”
苏丽这样一说,我又有些不自信。仔细想想,可能的确是自己意识上出了问题。
“不过,刚才咱们转弯下到山底时,我觉得眼前突然亮了许多,咱们在冢头时,光线有些暗,好像太阳刚刚升起没多久。”苏丽无意地回一句。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么说,我的视觉没有发生偏差。那么,九点到十二点之间的时间哪儿去了?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冢头,看来真的有古怪。
中午在长生家吃饭时,才知道队长长生去公社开会,到明天才能回来。这简直是一个非常好的机会。我试着问长生老婆:“冢头连个坟堆也没有,一马平川的,怎么就叫冢头呢?”
“我也不清楚。”长生老婆说,“一代代传下来的,都说那是死人鬼魂的聚集地,活着的人不能轻易去惊扰它们。”
“嫂子,现在是新社会,我们不能再玩封建迷信这一套把戏,为什么社员都不愿意到冢头去,我想其中还有其他的古怪吧?”
长生老婆一边给小儿子喂着饭,一边跟我们说,这个她也不清楚,只是从她记事起,大人们一直这样说,不要去冢头,惊动了先人的灵魂,会有灾难与不幸降临。听老人讲,这个习俗是从古时候一代一代传下来的。生产队里从来没有人怀疑过。
这个我能理解,有时候,心理上的敬畏和强大的习俗比法律还能约束人的行为。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敬畏之心,所以,我们敢叫日月换新天,敢把一切的一切毫不留情地摧毁,重新再来。
“嫂子,是不是那里面有什么怪物,例如有大蛇或者其他的东西,所以,大家不敢去,怕受伤害?也许,在过去,有队里人曾经因为冒犯,已经有过惨痛的血的教训?”
长生老婆睁大眼,瞪着我说:“这个,我倒没听说过。从来没有人说那里住着怪物。真的,从来没有。”
我和苏丽对望一眼,觉得她在说谎。尽管她的表情看上去很真诚,但我不敢相信她。
“那么,嫂子,冢头东北角那座最高的平顶山呢?”
“你说那里的天坑啊。”长生老婆突然显得兴奋起来,“所以说,不要你们去冢头,那里不就是遭报应的活见证?我跟你们说……”她低下身,俯到我们跟前,右手的勺子递到了小儿子的鼻头上,里面的包谷糁烫得小家伙哇哇大哭起来。
长生老婆尖叫一声:“老大,把三儿给抱出去。”
老大应声从灶房里冒出来,把小家伙迅速抱走。小家伙在他哥怀里拼命挣扎,哭着叫妈。我和苏丽很同情地目送着他,心里有点抱歉。
以下是长生老婆讲的一个传说,传说发生的具体年代不可考证。
这天坑之上曾建过一个道观叫玉山道观。
长生老婆在说玉山道观的时候,我心里还是不禁一动。因为,在离我们南阳市区约十里的东北郊,有座产玉出名的独山。山顶的东南方向,就有座废弃的道观,也叫玉山道观。它们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呢?
可惜,在前不久,独山玉山道观内的一众道士被强迫还俗。跟着道观被废弃。前两年有不少热血沸腾的年轻人,以破四旧为名,冲进去,把它彻底捣毁,就差折房子扒瓦了。不是因为山高不方便,我想它一定会被全部拆除,把青砖红瓦弄去兴修山脚下的水利工程了。
我曾经和同学们去过那里玩耍,除了三间悲怆的正房还存在,表示它曾经是一处建筑之外,其他空无一物。在道观的旁边,我们无意间还碰到一位神经兮兮的老人,有同学说,他曾经是这道观的长老。
前几年因为不愿还俗,这道士被人拉到山下,一个生产队一个生产队地批斗。说他是社会主义的寄生虫。之后,不知道怎么就疯了。再之后,没人对他感兴趣,也没有人管他。他就逃回山上,一直守着破道观。有好心的曾经的信徒给他施舍点儿食物,他才能活着。
我讲这些扯得太远,嫂子说的冢头的这座玉山道观怪就怪在,哪儿它都不建,偏偏盖在天坑之上。选址十分出人意料。至于为什么建在那儿,没有人知道,更没有一个貌似合理的解释。
用长生老婆的原生态叙述,是这样说的:“天坑上本来有座玉山道观,可是,突然有一天,它沉到天坑里面去了。再也找不到。”
她的讲述就这么简单,而她的最终目的是想说明,冢头是神圣或者恐怖的,因而不可侵犯。在那里建一个道观还不是遭报应,沉下去了?那里根本就不是人待的地方,谁想待在那儿,谁就遭殃。
为了证实自己所言不虚,长生老婆透露了一个细节:“听老人们讲,到现在,那山周围还能找到当时残留的石像。”
她这句话才真正击中要害,我开始有些相信这个传说是真的。因为,我和苏丽的确看到那些石像的残片,还有在山顶上遗留下来的地基痕迹。
但长生老婆只有笼统的叙述,任我再提醒,再问,她也讲不出一些细节。她把一切责任都推到老人和古人头上。
“老一辈就这样讲,你能让我说出个啥子嘛。”她对我的逼问有些不高兴,“有空你去问问队里的老人,他们也只会跟你讲这一句,也会跟你说,这是上一代跟他们讲的。”
如果,仅仅是一个一句话的传说,我对它的真实性又要产生怀疑了。就像我老爹曾经跟我说我们白河边上有口井叫扳倒井,传说是刘秀当年口渴,为了喝水把它扳倒的。东寨跟那带的人对此笃信不疑。
后来,我长大后,发现,同样叫扳倒井的地方,在南阳周边县市有五六处之多,而且都声称是光武帝刘秀口渴扳倒的。这就让我怀疑传说的真实性。用南漳的话说,这叫附庸风雅,拿历史名人给自己贴金。古代略识点字的酸文人,最喜欢干这种攀附名人的事情。看看他们修的家谱就知道。一个卖草鞋的无产阶级的杰出代表刘备,也要用一个民脂民膏的中山靖王刘胜来打扮装点自己的伪贵族出身。
因此,如果长生老婆再说不出真实的让人信服的细节,我对这个故事还是持怀疑观望态度。更重要的一点是,我没有在天坑里发现有掉下去的建筑物的遗迹。
“你看到没有?”我问苏丽,她也摇摇头。
在天坑边上建个房子还有可能,把房子建在天坑之上,那只能是一个巨大的免冲厕所。
长生老婆让我批驳得面红耳赤,她悻悻地说:“不管咋说,反正是不能冒犯冢头。我不是吓你们才编出这个故事的。你管他玉山道观建在哪儿,总之,它遭报应了,沉到天坑里去了。你们不知道吧,这天坑可是大有来历,听老辈子人说,如果你往天坑里扔一把麦麸子,三天三夜之后,它能从淮水里漂出来。”
她最后一句突兀的转折的那句话,让我心里一动。看来天坑真的有暗道。很可能是一条地下河,另一头连着淮水。
桐柏所有的水系在桐柏山下汇聚成一条河,叫淮河。桐柏山系是古老的淮河的发源地。
如果是这样,天坑里出现什么水生的怪物,就一点儿也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