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漳走到阴沉木前,用力按着木板,把魏勉之的干尸又压了下去。在这老头的尸体倒下去的过程中,我清楚看到他露在灰色长衫之外的身体呈现青黑色,像谁用柴漆把他干瘦的身体刷了一遍,如同阴沉木一样,发出润泽的光亮。
魏勉之躺下的最后时刻,我发现他突然扭头对着我,紧闭的双眼半张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下。我惊出一身冷汗,再望过去时,他已经让阴沉木压到地面之下。南漳跪在七星棺材板之上,一只脚蹬着土坑沿,把阴沉木挪动一下,像把棺材板卡在一个凹缝里,防止干尸弹坐起来。
完成之后,她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尘土,示意我再把土填回去。
“一切证明,我还在原地徘徊,我困在这里了。”南漳轻轻地一声叹息。
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如坠云雾。
瞅着又恢复原状的房间,刚才发生的一切像梦一样不真实。我试探着问南漳:“这,这不是真的吧?”
南漳低头看看我受伤的五根指头,突然上前捏着我的大拇指,一用力。我痛得叫起来。
“你说是不是真的?”她问我。
“可墙里面的我们的尸体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我们吗?那活着的我们又是谁?”我想我的神经已经要开始错乱了。
南漳想了想,有些沮丧地回答:“我认为,墙里面的肯定是我们自己,至于怎么会死在这里,我一时间也不是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既然猫能有九条命,我们就不能拥有几条生命吗?不管发生什么,你一定记住一点,相信自己是真实的存在。如果你不肯定,就用力咬自己的手指头,只要痛,只要流血,那么,一切就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记住这一点很重要,避免你迷失自己。”
我苦笑着,不无讽刺地说:“南漳,起初以为你无所不知,原来也有你所不能解释的。我能不能说刚才发生过的仅仅是我们的幻觉呢?”
“你想这样认为也行。等会儿天一亮,墙体会变成真实的墙体,不存在空心,也不会藏着尸体。地面也会恢复得没有一点儿挖过的痕迹,但我想跟你说的是,如果你真的把地挖开,还会发现那块阴沉木,而且下面依然压着一具干尸。我劝你不要试着去证实,如果你白天把地面挖开,很容易让队里的人发现,这样对你们来说会不安全。”
“我的意思你明白吧,这处坟墓很怪异,白天里它仅仅是一座伪造得很成功的埋着魏勉之的坟墓,你根本就找不到我们的尸体。但是一到晚上,我们的尸体就会出现。如果你在这里待得时间长,你还会发现,我们的尸体在慢慢变多,是的,会的,我第一次打开时是一个,现在已经是五具了。”
南漳神情低落,似乎瘦弱的身体不足以承载着她心里藏的秘密。
“刘红旗,你记住,有些东西,不要以为我们不知道,就认为它不存在。不要以为,我们解释不了,就认为它是假的。对自然界的世间万物,我们都要心存敬畏。与它们相比,我们实在是太渺小了。”
南漳的话很深刻,可上天会原谅我的浅薄。我摸摸自己的泛着油的脑门,心里说,对不起南漳,我实在听不懂。你的话,深刻,太深刻了。
“还有些地方我不理解,南漳,你跟我说说?”
南漳冲我点点头,眼睛里投射着亮晶晶的光彩。
“解放前,魏勉之是古墓冲的地主,他应该很有钱,为什么仅仅做了一个价格不菲的棺材板,而不见棺材呢?这太不合情理。”
“这个,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等我们了解了他的历史之后,可能会有一个明晰的答案。我在这里知道的不会比你们多多少。”南漳实话实说。
“他为什么要埋在自己的屋里面呢?”
“这个可能要问他老婆易木,还有那个神秘挖尸人。”
“为什么他没有和易木葬在一起?我个人觉得,易木肯定死了,如果她活着,以她的年纪和行动能力,每天晚上能到这里来,那就证明她住在附近。住在附近十几年,不可能不被人发现。”
“这回我相信你的话,易木老太太应该早在十多年前,上吊自杀了。队里人之所以说她失踪,是因为唯一的目击证人是个智障,而且她上吊之后被人盗走尸体,藏了起来,所有人都找不到她。至于为什么他们没有埋在一起,有可能并不是易木老太太的初衷。仅仅是盗尸人的失误。”
“在这里有几种可能,一种是,挖魏勉之尸体与偷易木尸体的不是一个人,所以,他们分别把两个人埋葬在不同的地方。另一种可能,两具尸体都是一个人盗的,因为某种原因,没有把他们埋在一处。还有一种可能,这一切都是魏勉之与易木生前计划好的,盗尸人仅仅是完成他们的遗愿。我个人更倾向于第三种推测。”
我不得不佩服南漳缜密的思维,她的话让我对盗尸人非常感兴趣。似乎一切的谜底,都在他那儿。那么,谁会是盗尸人呢?
“现在,我也不知道谁是盗尸人,可是我能判断出谁最像盗尸人。”南漳说话有时候非常谨慎。
我突然间灵感也来了,心里冒出一个人来:“南漳,我也知道谁最有嫌疑了。”
“谁?”
“我不说。”我卖了个关子。
“你在我手心里写,我在你手心里写。”南漳很配合我的故作神秘。
“我看好。”
于是,我们写下了相同的一个名字。然后,相视一笑。我心微微一动,和南漳有种心灵上的默契感。
“那么,好吧,南漳,我现在问最后一个问题,也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
“好,你问吧。”
“既然你来自四川成都,怎么会对这里感兴趣,而且知道这么多墓村的秘密,我很想知道,南漳,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南漳小脸上浮出迷惘的神色。过了一会儿,她低低地说:“这个很重要吗?等等好吗?我会跟你们说的,刘红旗,你相信我,我不是坏人。”
我点点头。心里有些酸楚。
南漳,也有着她不为人所知的难言之处。我能感觉到她心灵深处的挣扎与纠结。
我和南漳合力把苏丽从地面上抬到床上,她还处于昏迷不醒的状态,也不清楚是吓昏了还是真睡着了。
院落里的雾在慢慢散去,天的颜色也开始变浅起来。东边,一抹亮色渐渐地从东山边向天空中弥散。南漳伸了一个疲惫的懒腰,说:“我该走了,不然长生队长真会让民兵把我逮起来,交到公社,遣送回原籍。”
我目送着南漳略显落寞孤寂的身影,出了西屋,在院子内消失。等我把目光转到房间时,天一下子亮了。房间里的一切,变得清晰起来。地面上挖过的痕迹无影无踪。我走到墙边,轻轻敲着,墙体发出浑实的声响,哪儿会是空心。
试着去抠墙角的凹槽,受伤的手一用力就痛得钻心。凹槽也根本无法抠动,仅仅是墙体上的缺陷,而不是拉开墙体的把手。毫无疑问,这是堵如假包换的真墙,不存在藏尸的夹层。
“你在干什么?”苏丽不知道什么时间醒了,半撑着身体,坐起来,奇怪地望着低头靠在墙边做苦苦思考状的我。
我用手指在石灰墙上一摸,扬起带着白灰的手指,笑着说:“上面的石灰真的掉色,你别靠在墙上了。”
说完,我快步走出她的房间。
“昨晚我简直做了一夜噩梦。”我听见身后苏丽在抱怨,“我还得去长生家讨凉茶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