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带来浓烈的硝烟味,经过近半个时辰猛烈的炮火覆盖后,李村已经名存实亡了。除了硝烟,空气中还带着一股浓重的鱼腥味儿。全副武装的日本兵小心地踏入了村子,经过国民政府的特意配备,这个日本联队的人员似乎更齐备,火力也比投降前更强大了。
而这些投降的士兵已经失去了昔日的狂妄,那种坚持到死的武士道精神已经消弭殆尽,打这个仗,他们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来。
“士兵们,回家的最后一仗打响了,把这个仗打响,将这些人消灭,你们就可以回日本,可以回家了!”
吉“很懂得士气的重要。他知道现在靠武士道激励士兵已经不起作用了,他必须用另外一种信念代替武士道,重新激发士兵的斗志。
果然,这种回家的信念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武士道,日本兵仿佛回光返照一般,刹那间整个联队的士气上来了。
日本兵带着杀气扑进了村子。
后山上马大叔的眼睛一直不停地盯着村里。
周团长:“老马,打吧,鬼子全进了伏击圈了!”
“不忙!”马大叔若有所思,“我总觉着有什么不对,就光鬼子来,指使他们的人呢?”
“您多虑了,这少说也有一个联队的鬼子,一个联队的鬼子的战斗力多强,他们不会不知道吧,还有必要耍什么花招?”
“老周,不是我疑心重,总部一直交代,要我们慎重慎重再慎重。从某方面来说,我们是一支四面皆敌的孤军,没人能够帮到我们,只要一个不谨慎,随时有可能被周围的国民党顽固派吃掉!”
“那好吧,再看看情况!”
“不能再等了!”一边的许大胡子霍地站起,“狗日的,看到小日本老子就来气!”
“团长,打吧!”一边的强子也在怂恿着。
村子被摧毁,一些平房被炸得基本上只剩下地基了,一个联队的日本人只巡视了一圈,就发现太不对劲儿——个村子竟然找不到一个死人,甚至一只家养牲畜的尸体。
“八嘎,赶快撤退!”吉“猛然惊醒一般,赶紧命令部队撤退。
日本人进村子迅速,而撤退也迅捷异常,颇有章法。
这回连马大叔也无暇细思了。
“立刻发射火炮!”马大叔一声令下,更远的山地中射出复仇的火炮,目标同样集中到了刚才被日本人攻击的李村,李村顿时再次响起震天的炮响。
这一受击令吉“联队顿时懵了,士兵瞬间损失不少,然而日军六十八师团的士兵毕竟不是改编后的保一师,打仗也颇有章法。在吉“的命令下,士兵们三个一团,五个一伙,极有章法地相互掩护着向村外撤退。只是乱了片刻后便再没有那种扎堆被炸的乱象出现,虽然一发发炮弹依旧炸得尸体横飞,但不少士兵最终还是安全撤出了炮火覆盖区。
“团长,很多鬼子撤出了村子!”强子在一旁着急了,“炮火歇了吧,我们追上去,别让小鬼子跑了!”
“我比你还急!”周团长转身,“命令炮营停止射击!”
“老马,我带人先冲了!”
“老周,再等等!”老马一边叫一边在考虑着一个问题,但早已按捺不住的周团长已经无暇听到他的话了,带领着数千士兵如狼似虎地扑了上去。
“打过鬼子的兄弟我也不说了,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没打过鬼子的,这会儿机会来了,你们不用再遗憾了!”周团长一边高呼,一边身先士卒地冲在前面。那些士兵们,尤其是刚从保安团转变过来的战士,一个个像吃了兴奋剂,朝着日军撤退的方向猛追,他们都卯足了劲。
黑压压的追兵把刚刚稳住阵形的日本兵吓到了。这些日本兵不比抗战前期的,基本都是抗战最后一个阶段补充的新兵,大多也是才训练了几个月甚至几天就被投放到了战场,拼刺技术也不比中国人高明多少。双方这一短兵相接,马上就不相上下了,而那些十军的老兵,杀起鬼子来则是干脆利落,颇有经验,刚遭受到炮轰的日军联队被这股气势一冲马上乱了阵脚。
“杀敌,回家!”混乱中的日本兵传达着吉“的命令,妄想以思乡之情激发士兵的潜能,但此刻无论人数、武器还是技能,吉“联队都已经明显落于下风。那些一个月前还在为抗战八年没杀到鬼子而遗憾的中国士兵,如今有鬼子自动送上来,哪个不是卖命地杀,以求一个人生的圆满。
战争在两个时辰后结束,遍地的鬼子尸体宣布了日本人的集体灭亡,尤其是吉“那僵硬的尸体。它在告诉人们,鬼子从投降的那天开始,就已经只剩下历史了。
马大叔的脸上依旧挂着疑惑。
“太惨了,这一仗太惨了!”他喃喃自语。
“杀鬼子,值!”周团长却没有马大叔的那份心思,“您知道吗? 只要是死在杀鬼子的路上,我是绝不皱眉的,我相信这里所有牺牲的、没牺牲的弟兄,他们的想法也大概差不多。”
“你看看这一地的尸体!”马大叔摇头,“兄弟,我们在敌人的心脏地带,经得起几轮这样的杀戮!”
“老马,我也是太想了,想杀鬼子想昏了头了!”
“这都没什么!”马大叔叹息一声,“等着吧,即使后面没什么阴谋,我们大概也会被那伙人污蔑殆尽的。”
马大叔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但他从参加革命的那刻起,几乎是无预不中。这一回他的预感又灵验了。
就在独立团的战士疲惫地就地休整时,一个巨大的网正在悄然收拢。
原来李村的后山,炮营的战士几乎没有来得及反应,就被密集的人海吞没。没能发出任何有效警报,一个炮营就被消灭了。
后山的路先被堵死,村子的其他方向,密集的兵团聚拢过来。
女人的心思最敏感,最先发现端倪的还是马大叔身边的丫头。
“大叔、大叔你醒醒!”丫头摇着刚刚进入睡眠状态的马大叔,“好多人,山头好多人……”
“什么!”本来就有不祥预感的马大叔从睡梦中惊醒。要不是战士们实在太过疲倦,这里又是他们的根据地,他是不会允许就地休整的。而如今,一个疏忽显然就将铸成大错。
马大叔视线所及,不只山头,连村前村后,密密匝匝的都是人。
“马上叫醒所有人,做好战斗准备!”
马大叔唤醒了不远处的周团长,然后几乎带着哭腔地扯开了嗓子:“被包围了,我们都被包围了!”
士兵们迅速聚拢,目不转睛地观察着四周聚拢的人头,但见人头贴着人头,远处望不到边,到底来了多少敌人,谁也说不清。
但奇怪的是对方只是包围却不射击,其实那当口只需要几发炮弹,疲惫的独立团估计就该报销得差不多了。
“独立团的弟兄们,我们是你们的老长官葛先才师长的人。我们以三个师的兵力包围了你们一个团,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赶快投降吧!”对方开始喊话了。
“你撒谎,我们的老长官是不会围剿他的部属的。你先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部队?”周团长试探着问,同时在寻找脱身的办法。
“告诉你也无妨,我们也是由十军改编成的队伍,保二、保三、保四师,我们本来就是一个部队的,我们不要杀伤只要和解。将军说了,只要你们服从安排,一个不杀,现在是什么职务回到国军照样是什么职务,我们还准备了丰盛的酒席……”
“全是屁话! 原来是汉奸师!”许大胡子扯着嗓子,“谈个鸟,打啊,这一年来我们和鬼子汉奸打打杀杀,这三个师的汉奸哪个没和我们干过几仗!”
“老十军的弟兄全部出来了,你还有脸说和老子是一个部队的! 我敢保证,这里面找不出一个老十军的人!”强子也是一脸的义愤,“团长,打吧,不是他死就是我亡!”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周团长沉默,“弟兄们,打,一定会打,但今天,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仗了,说说吧,都有什么遗憾的事吗?”
众人摇头。
“最遗憾的就是在衡阳没有死成,还被不争气的长官给卖了,向鬼子投降!”一名从衡阳出来的老兵打破了大家的沉默。
“现在没遗憾了,前面刚杀了一批鬼子,现在又将死在和汉奸拼杀的路上,我们没有遗憾了!”
“那好,我现在命令,集中全团所有的力量,往山后冲,冲出一个是一个,所有的人都不用管其他人,你自己能活下去,那就是最好的!”周团长嘶哑着嗓子,“同志们——和老马一样,最后一次叫你们同志们,希望你们能习惯——这或许真是我们最后一战了,是死是活,要看运气。运气好的如果能活下来,请记住,你们不仅是衡阳军,是泰山军,你们也是新四军独立团。活着的,以后有机会要多看看死了的,多照顾一下死去弟兄的家属。总之,死了的,活着的,我们都是一个人,能活的一定要努力地活,我们全团的人都靠你延续生命呢……”周团长说到这里哽咽了。
“感谢老周,在这最后时刻证明了泰山军也是新四军,我们的感情是真挚的,我们是在一起战斗和生活了一年多的同志加兄弟! 我要说的话老周都说了,我也没什么好说了,喜三和老八,你们几个是老党员,这里从团长到排长班长一大群人,连一个入党的也没有呢,你们说,是不是可以全部入党?我们这个队伍太特殊,战斗骨干都没入党,不行啊!”
“老马,入不入党都无所谓,我们都是中国人,都是同志都是兄弟就够了,这个命令让我们一起下吧!”
“等等,周团长,马叔,我怎么看后山的敌人都是最多的,为什么要从后山突围?”
“傻丫头,其他地方一片平原,就算冲出去了也跑不了多远,而后山只要脱离了包围圈,就自由了!”马大叔叹息一声,“只不过敌人也显然知道了。而我们后山的炮营没有任何消息,估计已经不存在了。”
“杀吧,不就是一死吗?”许大胡子嘴巴一咂,就嚷开了,“一营的弟兄们,随我冲!”作为一营的营长,也是最有战斗力的营长官,他那里集中了大部分原十军和游击队的人,而其他营则很多是由其他降兵改编而成。
一营的冲锋标志着突围的开始,许大胡子亲自端着把机枪冲在前面,其他连、排长们也皆身先士卒。
“他们不打,你们就不允许放枪!”山头上,葛先才焦灼地看着下面的动静。他太想避免这场战争了,只是上面下了死命令,而他一个一年来被闲置的将军,显然没有太多的话语权,他只能在夹缝中机智应对,尽量减少伤亡。那围困的可都是自己幸存的部属啊,当年在衡阳放下武器,不就是为了多活几个部属吗?
“将军,他们冲锋了!”一名参谋前来禀告,葛先才沉默了好一阵,一直听到那边传来了枪声,才无奈地说:“哪边突围就挡哪边,其他地方不允许开枪!”
“我们只要发起一个冲锋,这些人渣就都没了,姓葛的打什么算盘!”不远处,三个师的主官都在嘀咕。
“我听说下面的人都是真正的老十军的兵呢,大部分还是预十师的,知道谁是预十师的师长吗?”另一个师长偷偷地伸出一根手指指着葛先才。
“回头告他去!”
“告? 省省吧,我们几个刚反正的师,人家能够用我们,能保条命就该知足了,你还真当自己是回事!”另一名师长似乎很知足一般,“配合一下人家吧,将心比心,谁都有部属不是?”
许大胡子不要命的打法首先招致了报复,在他的机枪撂倒几个人后,无数发子弹朝他瞄准。随着一阵阵麻痒传来,许大胡子的手臂、肩膀等持枪部位首先中弹,他举枪的手已经很吃力了。接着胸腹部位也传来一阵剧痛,他终于撑不下去了。
“这回终于可以死了!”大胡子的脑海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这念头从在衡阳的时候就开始,已经整整持续一年多了。这一年多,就如一辈子一样漫长。
“营长……大胡子!”老十军的弟兄们争先恐后地续上了大胡子的位置,冲在最前面,一营的冲锋只持续了一盏茶的工夫,一年来侥幸未死的十军弟兄们就一个个赶在了大胡子的后面躺下,他们都梦回衡阳。
“大胡子!”周团长带着哭腔,大胡子是在十军就跟了他多年的老兵,他如何不悲伤。
“全团都听好了,冲啊!”周团长自己冲到了最前面。
强子紧紧抓住丫头的手,而丫头此刻竟没了往日的泼辣,任由他抓住,两个人也在队伍中开始向前冲。
“没了,人都要死光了,我说你们啊,发什么傻,充这好汉!”葛先才愣愣地看着昔日部属正在猛冲自己的防线,人却一批批倒下,“命令部队,不准射击致命部位!”
“什么王八蛋命令,我的士兵不打他们不就被他们打死了!”几个师长显然有气。他们偷偷地给士兵下命令:“都听清楚了,这个命令不允许执行!”
又一波冲锋被压制下去,独立团死伤大半,马大叔和周团长都已经身上挂彩了。
“独立团的弟兄们,你们老师长说了,只要你们放下武器……”对面又开始劝降了。
“滚!”周团长抢过一把步枪,对准喊话器就是一枪。
“告诉我那不争气的师长,在衡阳托他的福,我们已经投降过一次,还是向最恶心的小鬼子投降,那次投降我们用一生去洗也无法洗清耻辱了,他还有脸喊出投降的话吗?”
周团长义正辞严:“你要还是我们的师长,就成全了我们,我们要用鲜血洗刷投降的耻辱!”
这个声音彻底震撼了葛先才。他喃喃地说:“确实,死比投降更光荣,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让我的部属光荣地去死吧,他们需要一次和衡阳截然不同的选择!”
“都听好了,全部队发起冲锋,但有反抗的——杀勿论!”葛先才颤抖着下达完这个命令后,胸腹部一阵气血翻涌,一口鲜血从口中喷了出来。
扑天盖地的人头压了过来,喜三和老八一左一右地冲在马大叔前面,首先中弹。马大叔也是不要命地向前冲,后面的丫头则紧随其后。
“保护大叔,保护大叔……”混乱声中她尖叫着,她从小没爹没娘,马大叔就像父亲一样一直照顾着她,这关键时刻她才知道亲人是多么重要。
强子圣旨一般听从丫头的话,抢到了马大叔的前面。
“孩子,你们两个孩子不要为我这条老命丢了性命,要活着,一定要想办法活着!”马大叔愕然发现身边似乎只剩下这两个孩子了,他老泪纵横地,“你们要代表第十军、代表新四军独立团活下去!”
老马说到这里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一把三八大盖透胸而入,他终于倒下了。
丫头的脑海中天昏地暗,强子很想保护她,但随即也被淹没在人海中。
在所有的人中,似乎只有周团长最为安静,他的嘴角始终挂着微笑。望着步步紧逼的敌人,他骤然闭上了眼睛,一拉引线,腰间的手榴弹顷刻爆炸,他和身边的一拔对手同时淹没在硝烟中,这是衡阳军和鬼子搏杀力殆时的惯常手法。
这场围剿战没有耗费多少时间,但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着葛先才。
“将军,战斗结束了!”一名师长前来禀告。
“哦!”葛先才仿佛从梦中醒来,“好,好……”他的声音中明显带着哭腔。
“死了多少人,有活着的吗?”
“将军,这一仗虽然胜利了,但我们三个师,损失起码也有大半个师……”
“停,我问的不是这个,我是说……”葛先才停了一下,“我是问你,对方死了多少人?”
“那个……应该也有几千吧,数据还在统计!”师长答复着,暗中却早骂开了,“什么玩意儿,老子带部队为你拼命,你不关心老子死了多少人,倒关心你这些不听话的部属死了多少!”
“给我详细统计好,每一具尸体都要好好安葬,能找到名字的刻上名字要要对了,能活的人要好好治疗,全送到我这里来,活一个人,奖一条金条!”
后一句话彻底震惊了这位师长,他在暗中想着:早知道这老匹夫这么看重这些部属,看在金条的分上就少杀几个了。这年头什么都贬值就是金条不贬值,谁还和钱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