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昆明,警备司令部的杜聿明寓所,方先觉正站在大厅欣赏着一幅水墨画。
这个杜聿明,毕业于黄埔一期,是国民革命军第一个机械化军王牌第五军军长,在昆仑关战役中和日军号称钢军的第五师团硬碰硬,创下了昆仑关大捷,其后他又指挥了精锐远征军和日军作战,和方先觉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民族英雄,两人一向惺惺相惜。
果然,得悉方先觉到来,杜聿明匆匆处理完公事后就赶回了家。
“哎呀,子珊老弟,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惭愧惭愧,光亭兄,方某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找你借些东西来了!”
“好说好说!”杜聿明微笑着,“只要是我杜某有的,无所不能,无所不可……就不知子珊老弟到底要借些什么?”
“其实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方先觉客气着。
“子珊老弟先爽爽口,喝口云南的普洱茶!”杜聿明双手捧杯,“此茶据称源于武王伐纣时期,醇厚回甘,是可入口的古董哦,当地人说,爷爷的茶,孙子卖……”
“好茶,果然是好茶,香气萦绕,回味无穷啊!”方先觉捧着杯子,“不瞒光亭兄,方某今天来还真是为了一些吃的喝的东西!”
“哦?”杜聿明有点不解,“子珊老弟的青年军可是国防部的宝贝啊,有求必应!”
“部队刚刚组建,装备什么的滞后些日也情有可原,只是如今这事却耽搁不得,否则方某也不会厚着脸皮求助光亭兄了!”
“民以食为天,青年军如今最缺的东西,说出来怕光亭兄也要见笑了!”
“哦?”杜聿明脸上带着疑惑,“能是什么东西呢,让子珊老弟如此为难?”
“也没什么,就是一些做饭的炊具。不瞒光亭兄,青年师如今做饭的炊具很多还是从临近的老百姓那临时借的。这么大的部队这么多人要吃饭,因为吃饭的问题引起军民矛盾不说,这吃饭的时辰也经常延误,虽是小事,可如果影响了部队日常训练,那就不可小觑了。”
“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杜聿明感叹着,“好吧,这个问题交给我杜聿明吧! 当日衡阳之围,委员长命我星夜驰骋,只是远水难解近渴,五军离衡阳距离太远,而聿明接到命令又略迟……”杜聿明说到这里似乎有点歉意。
方先觉长叹一声:“当日衡阳之围,衡阳周围虽说不上是雄兵百万,却也是数十万之众,多少近在咫尺的友邻部队尚不能稍伸援手,光亭您又何须自责? 时也命也,怪只怪方某命该如此,如今整训二〇七师,但愿有朝一日能与日酋再决雌雄,以洗当日之耻。”
“子珊过谦了,以一当十,乃真英雄也,你又何耻之有!”
方先觉沉默。
“我听说老弟昔日部署周庆祥师长在广西重组第十军,如今组建完毕正拟赴重庆整训……”杜聿明微笑着,“子珊老弟对目前新组的第十军有何看法?”
“那些衡阳的弟兄,能留条命活下来就已经是上天莫大的眷顾了,夫复何求!”方先觉叹息着,“衡阳一役到后来,能拿枪的也就三师了吧。周师长去重组,或许也是个好事。”方先觉说到这里脸色沉重,似乎有不堪重负之感。
“行了行了,不说这些陈年往事了。老弟放心,不就是一些吃饭的家伙吗? 我马上派人置办。”
杜聿明说到做到。很快,青年师全部用上了崭新的炊事用具。方先觉这个新赴任的师长如此高效率地办成第一件事,无疑增加了他在青年师的威信。方先觉训兵历来颇有一套,没过多久,整个青年师就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他盼望着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部队训练好,再和日军好好打一仗,以洗刷衡阳之辱。
但方先觉并没想到的是,这里毕竟是杜聿明的地盘,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这个光亭兄真会帮自己吗?
没过多久,二〇七师的一应伙食和补助等便被眼前这个称兄道弟的人再次卡住了。青年师大部分士兵是大学和高中毕业的高学历学生,思想活跃,当时来当兵,部队是作了承诺的,他们的伙食补助理应高于其他部队。然而经掌管当地财政的杜聿明一卡,后来的青年军有一阵子连伙食费用都不足了,骄傲的二〇七师官兵竟然吃了上顿没下顿,加上早就安排在部队的人一造谣,“方师长每日要吃一只烤乳猪”,这帮思想活跃的官兵就再也忍受不住了,在早就安排好的某些人的推动下,纷纷向上面反映,发起了驱逐二〇七师师长方先觉的运动。
方先觉和二〇七师注定缘分有限!
数个月后,去了岳王庙镇的平子辗转回到了方先觉的身边。他在重庆婉拒了周庆祥留他担任十军某部团长的邀请,选择回到方先觉的身边。
按照平子的理解,没有方先觉在的第十军已经不是昔日的第十军了。而在衡阳期间,他就隐隐觉得,首先提出投降的周庆祥师长,其实是迫使军座投降的罪魁祸首。那个时候的第十军,存活下来、能够拿枪的大多都是三师的兵,三师师长首选投降,其他人真没办法。
这一点就连周庆祥本人,也常常自责。作为方先觉的部属,他和方先觉原本关系极好。衡阳战役前,由于某些原因,三师没有正式归入十军的建制,是师长周庆祥孤注一掷,请求将三师划归第十军,下定了与十军生死与共的决心。平子一直在方先觉身边,陪方先觉走过了这段最难挨的时光,周庆祥是知道的,他希望能善待平子,也弥补一下对军座的愧疚。
“周师长还好吗?”方先觉淡淡地问,他不想让部下知道自己真实的心情。
“他已经是副军长了!”平子没好气地说,“他现在的职务比您还高!”
“哦!”方先觉微微一笑,重组的第十军和这个国防部眼中的青年师相比,显然不是一个档次,而这个所谓的副军长也当然无法和二〇七师青年师师长相提并论。
“不说周师长了,你这几个月在衡阳办事办得如何?”
“那里很复杂,我们的弟兄在那个地方一直饱受不公,不仅日本人,自己的同胞也很不理解他们!”平子叹息一声,“不过,十军的弟兄们都是好样的,就是那些被迫做伪军的弟兄,也不断有人起义,不断有弟兄脱掉鬼子给的那层皮,奔赴其他抗日战场。据我所知,目前大部分弟兄除了跑到广西周师长的收容站外,还有不少就近参加了游击队、救国军……已经没几个在为鬼子卖命了!”
“甚好,甚好! 不枉当日我等宁愿背负骂名、苟活求生的选择!”方先觉说到这里满噙热泪,“今后可以告诉他们,我方先觉不会丢弃他们不管的,不管是目前新组的第十军也好,青年军也好,只要我们这些做军长师长的还在,外面漂泊的弟兄随时可以回来。我绝不食言,我还要带着他们重新训练,重赴抗日战场,痛洗衡阳之辱。”
1945 年 4 月,第二次世界大战已经进入尾声。在盟军的猛烈攻势下,4月 28 日,意大利法西斯元首墨索里尼被处决。4 月 30 日,苏联红军攻陷柏林,发动二战的罪魁祸首希特勒选择了自杀。轴心国集团只剩下一个日本还在苟延残喘。
早在 4 月初,美军登陆冲绳岛、大规模轰炸日本本土开始,日本帝国主义就已经走到了日暮途穷。
国民政府为此命令全国军队做好大反攻的准备。
接到此命令的方先觉异常兴奋而无法入睡,在对青年军加大训练量的同时,他命令部队做好随时开赴抗日前线的准备。面对这个装备精良、战斗力也异常强悍的如日中天的青年军,他觉得,洗雪衡阳之辱的那一刻很快就要来了,他方先觉要像昔日的张自忠一样,以必胜的决心来证明自己的清白。
他和他的部队都憋着一股子劲儿。
转眼是 6 月底,师部参谋拿着一份译电匆匆赶来,参谋长尹呈佐接过。
“师座,军委会急电!”
“好啊,是不是要即刻开赴抗日前线了? 我早就憋了一股子劲儿了!”
“师座……”尹呈佐欲言又止。
“搞什么名堂!”方先觉接过电文,蓦地眼前一黑,差点晕倒。
电报上赫然写着要方先觉改任青年军二〇六师师长的命令。这个二〇六师和二〇七师一样同属青年军,虽然无论作战能力还是其他方面都丝毫不逊色于二〇七师,但这个师远在陕西汉中,离抗日前线天远地远。这明摆着告诉方先觉,他日盼夜想的雪耻机会就这样错过了。
“不行,我要找委员长!”
方先觉还没开始拨打电话,师部的电话已然响了起来,方先觉接起,听到的竟然就是委员长那熟悉的声音。
“子珊啊,你已调任二〇六师师长之职,命令接到了吗?”
“是,委座,卑职刚刚接到任命!”
“二〇六、二〇七两个师是姊妹师,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两个都是相差无几的,这点你知道吗?”
“卑职知道!”
“那好,你要好好带兵!”
“可是委座,卑职有个请求,卑职希望能够再上抗日前线……”
“抗战快胜利了,日本人快不行了,收拾几个残敌,并不一定要你去,像你这样的得力将领,我是考虑放在更加需要的地方使用的,你不要有情绪嘛!”
“委座,卑职并非有情绪!”
“好了好了,好好带兵,日本人在中国的日子没几天了,你也不需要天天惦记了!”委员长说到这里电话早已搁下,方先觉在电话的另一端,久久不能平静。
日本人快不行了,日本人在中国的日子没几天了……委员长既然这样说,那肯定就是真的了。但如果真是这样,他方先觉该怎么办呢? 如果失去了和日本人再决雌雄的机会,他的一生将如何挨过? 此刻他觉得,假使能让他和日本人再打上一仗,无论什么条件他都愿意答应,哪怕条件再苛刻、环境再艰苦,但是,他还能有这个机会吗?
几乎与此同时,远在重庆的周庆祥也接到了将第十军开赴陕西汉中整编的命令。大批的部队开赴此地,在位于川陕交界的汉中市集结重兵,这预示着一个新的阶段到来了。
湖南衡阳,以李村为主要驻地的岳王庙游击队正式整编为新四军湘赣边独立游击大队,政委和大队长皆由老马叔兼任,军事负责人却是包括周连长、许大胡子等人在内的原十军官兵,大队兵力已达近千人,其中大半成员直接来自坚守衡阳的原国民革命军泰山第十军。
日本人的势力已经明显见弱,除龟缩在衡阳城及一些重要据点外,从来不敢外出活动。
与此同时,岳王庙抗日救国军郭司令的队伍也是日渐壮大,其兵力已达数千之众。
这个所谓的抗日救国军,名字取得好听,可在岳王庙镇盘踞一年多,从来没有做过一件抗日救国的义举、打过一次和日本人正面接触的硬仗,倒是不断给和日军进行游击战争的独立游击大队制造麻烦。
这一日,从岳王庙回来的小伍子背来一个鲜血淋漓的人,身上脸上尽是血迹。
“这是怎么了?”村口警戒的老八快速接过小伍子身上的伤员。
“被救国军打的!”小伍子说话的口气带着愤懑,“郭胖子在附近大拉壮丁,遇人就抢,见人就拉,稍有不从就往死里打!”
“不仅如此,他们还专找第十军的麻烦。只要是从衡阳第十军出来的,就狠下毒手!”说话间周连长也带着一帮人出来,他的后面,许大胡子、强子一伙人,手中皆是清一色的三八大盖。原来数月以来,在他们不断进袭和策反下,从伪先和军里拉来的不少士兵都是带枪反正,此刻的独立大队几乎是清一色的日械装备,也算是兵强马壮了。
“这个姓郭的,早就应该教训他一顿了!”强子的话语中犹带着仇恨,他从岳王庙死里逃生,早已和郭司令结下大仇。
“对,揍他!”
独立大队队员大多来自第十军,对这个天生仇恨十军官兵的郭司令也早有耳闻。
“老周,别看他人多势众,但也就是个二流的保安团,队伍又都是拉壮丁强扯来的,能有什么战斗力啊,打起来准是一触即溃!”许大胡子怂恿着,“要不现在就集合人马,揍他。”
“不行!”老马叔此刻也来到了村口,“日本鬼子马上就要投降了,我们和国民党的关系因此也非常微妙,一个不小心的擦枪走火就可能引发大规模的内战。上级因此刚刚下发通知,命令我们务必谨慎,一切从大局出发,要千方百计维护好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等待向日本侵略者发动反攻的最后时机到来。”
“可这个郭司令实在太猖獗了!”老八指着奄奄一息的青年。
“小伍子,他哪个村的?”老马叔上前,查看着青年的伤势。
“不知道!”小伍子迟疑了一下,“好像是个过路的,郭胖子那边的人要他参军,他不从就逃跑,抓到就被打成这个样子了。”
“小伙子,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老马叔将耳朵凑近伤员的嘴巴。
“我是……第十军……泰山军!”伤员断断续续,周连长等人却听了个清楚。
“兄弟,你是十军的吗?”周连长带着喜色,“弟兄们,我们这又要多个十军的兄弟了!”
此刻那青年却晕了过去,不再说话。
岳王庙镇,郭司令拿着一张委任状:“看见没有,国民政府驻岳王庙镇保安第一团,那边委任老子了。我呸,也不看看,老子手下现在有多少人多少枪? 一个团? 一个旅还差不多! 要不了几天,就是一个师了!”
副官猥琐着凑近:“司令,以往我们都快被他们遗忘了,如今能给个正规番号,还是认了吧!”
“你懂个屁! 如今这附近,哪个队伍能及得上老子的势力? 他们想让老子为他们卖命,这么随便打发便行了吗?”
“司令,我们这不断扩充,听闻四战区那边早就有意见了。如果再不接受他们的任命,说不定七十四军就要过来了。这几年,这七十四军硬仗大仗打了无数,岂是我们这等部队可以抗衡的?”
“你小子知道个鸟,这巴掌大一块地方七十四军才懒得管呢!”郭司令悠悠吐了口气,“说实话,七十四军我倒不担心。我担心的是这附近共党领导的一个游击队,这一年来他们人数越来越多,很多衡阳叛军竟然也都加入到了里面。我这段时间专门和这些衡阳汉奸作对,什么时候他们怂恿共党来找我的麻烦,那也不足为怪。”
“可我们不是一向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吗?”
“那是以前,如今鬼子快撑不住了,投靠他们的人越来越多,总有一天他们的势力会超过我们,那也就是翻脸的时候了。”
“那就趁他们立足未稳,先下手为强!”副官狠狠地一拳砸下。
“你就这句话动了脑子!”郭司令微微一笑,“我盯他们好久了,他们的驻扎地就在临近的李村。这些天你好好谋划一下,把队伍拉出去,剿了他们,也算是送给政府的见面礼。他们委任老子,老子也不会亏了他们。”
李村,天刚蒙蒙亮,夜色刚退,唯一的一条乡间小路上尘土飞扬,时而响起马蹄的嘚嘚声。自日军占领衡阳以后,地势极偏的李村从来没有经历过此等景象。
人仰马啸的杂乱令村口放哨的民兵岗哨远远地就发现了异常。
“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岗哨一边放着枪,一边飞一般地跑向村里。
刚刚醒来的老马马上吹响集合哨,独立大队的游击队员们飞速穿好衣服,集结队伍。
“这段时间小鬼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就跑到这偏远的村里来了?”许大胡子一边哈欠连天,一边闭着眼睛集合人马。
“喜三和老八马上集合乡亲们准备转移,老周和胡子兄弟你们带着人马随我应战!”老马叔甚至来不及说明原因,就第一个跑到了村口。村口有早就挖好的预备战壕,这为他们省了不少事。
“我说老马叔,来的真是鬼子吗?”大胡子还在一个劲儿地问个不停。
“不是鬼子,来的是他们!”突然一个异常的声音响起,强子的手指着前方,语音激动得竟有些颤抖,他太渴望和这些人打一仗了,如今他们真的来了。最前面骑在高头大马上的正是郭司令。抗日救国军的郭司令正腆着肚子,左顾右盼呢! 他制定的这个 “突然袭击”的计划是好的,只是由他这个队伍来执行,想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实在是有些为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