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永远记念着,”——《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致胡适》“人长得就像她写的那些信。”这是中国最后一个纯粹文人汪曾祺在隐约间对林徽因的评价,自古对女子的美誉不过一幅画、一首诗,而如书信一般的女子,尤其是一个早有论断的美人,不禁勾起我们对那人、那信的连篇遐想。本章收录的书信,大多是林徽因与亲友之间的随性之文,或家常叮咛,或事务沟通,书面式的口语读起来文雅而亲切。林徽因受西学影响很深,行文中常常中英文混用,这也是哪个年代常有的现象,而她的文笔虽在白话运动中洗练一番,但还是颇具清末民初的闺秀色彩。比如,“真真”这个词不时镶嵌在随性的口吻之中,脩忽间竟让读惯了现代句式的我们仿若误入了甄嬛的后花园——原来,在清冽的新鲜感也只不过是古今的流转罢了。在林徽因的笔下,我们可以洞察到他的周遭变故、她的不同性情。她为徐志摩的过世而心伤,纠结于看不到《康桥日记》而无法疏通两人间误会的遗憾,直白的谴责他人有意无意地“从中作梗”;她尊崇胡适,像学生一样渴求精神指点和公平裁断;她将沈从文视为兄长,兄妹间交流着彼此的烦恼,感慨人生苦短,愤慨《大公报》遭难,有些时候,这小妹倒是比二哥更心绪明朗;她对儿女母爱四溢,与梁思成伉俪情深,在二人的建筑事业上更是孜孜以求,于病中还不忘关切设计与工程进度
书信虽不比日记私密,但也是一个人颇真实的情感流露。真实坦然、爱憎分明、健谈开朗、好胜要强,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代闺秀才女朴实地奔赴国难,也许这就是汪曾祺所说的书信一般的女子令人最难忘的历史回眸。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五日致胡适
适之先生:
我真不知道怎样谢谢你这次的visit才好!星五那天我看你从早到晚不是说话便是演讲真是辛苦极了。第二天一清早我想着你又在赶路到华京去,着实替你感着疲劳。希望你在华京从容一点,稍稍休息过来。
那天听讲的人都高兴得了不得。那晚,饭后我自己只觉得百万千的感触。倒没有向你道谢。要是道谢的话,“谢谢”两字真是太轻了。不能达到我的感激。—个小小的教育会把你辛苦了足三天,真是!
你的来费给我好几层的安慰,老实说当我写信去请你来时实在有些怕自己唐突.就是那天见了你之后也还有点不自在。但是你那老朋友的诚意温语立刻把我put at ease<sup></sup>了。
你那天所谈的一切—宗教、人事、教育到政治—我全都忘不了的,尤其是“人事”;一切的事情我从前不明白,现在已经清楚了许多。就还有要说要问的,也就让他们去,不说不问了。“让过去的算过去的”,这是志摩的一切现成话。
大概在你回国以前我不能到纽约来了,如果我再留美国一年的话,大约还有一年半我们才能再见了。适之先生,我祝你一切如意快乐和健康。回去时看见朋友们替我候候,请你告诉志摩,我这三年来寂寞受够了,失望也遇多了,现在倒能在寂寞和失望中得着自慰和满足。告诉他我绝对的不怪他,只有盼他原谅我从前的种种的不了解。但是路远隔膜,误会是所不免的,他也该原谅我。我昨天把他的旧信一一翻阅了,旧的志摩我现在真真透彻地明白了,但是过去的算过去,现在不必重提了,我只永远记念着。
visit:访问。
put at ease:宽慰。
记念:即纪念。
如你所说的,经验是可宝贵的。但是有价值的经验全是苦痛换来的,我在这三年中真是得了不少的阅历,但就也够苦了。经过了好些的变动,以环境和心理我是如你所说的老成了好些,换句话说便是会悟了。从青年的idealistic phase走到了成年的realistic phase做人便这样做罢。idealistic phase的梦停止了,也就可以医好了许多vanity这未始不是个好处。
照事实上看来我没有什么不满足的。现在一时国内要不能开始我的工作,我便留在国外继续用一年功再说。有便请你再告诉志摩,他怕美国把我宠坏了,事实上倒不尽然,我在北京那一年的spoilt<sup></sup>生活,用了三年的工夫才一点一点改过来。要说“spoilt”,世界上没有比中国更容易spoilt人了,他自己也就该留心点。
通伯和夫人为我道念,叔华女士若是有暇可否送我几张房子的相片,自房子修改以后我还没有看见过,我和那房子的感情实是深长。旅居的梦魂常常绕着琼塔雪池。她母亲的院子里就有我无数的记忆,现在虽然已不堪回首,但是房主人们都是旧交,我极愿意有几张影片留作纪念。
感情和理性可以说是反对的。现在夜深,我不由得不又让情感激动,便就无理的写了这么长一封信,费你时间扰你精神。适之先生,我又得apologize<sup></sup>了。回国以后如有机会极闲暇的时候给我个把字吧,我眼看着还要充军—年半,不由得不害怕呀。
胡太太为我问好,希望将来到北京时可以见着。就此祝你
旅安
徽音寄自费城
三月十五日
idealistic phase:理想主义阶段。
realistic phase:现实主义阶段。
vanity:虚荣
spoilt:惯坏了的。
通伯:即陈源。
夫人:即凌叔华。
apologize:道歉。
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下午致胡适
适之先生:
志摩刚刚离开我们,遗集事尚觉毫无头绪,为他的文件就有了些纠纷,真是不幸到万分,令人想着难过之极。
我觉得甚对不起您为我受了许多麻烦,又累了许多朋友也受了些许牵扰,更是不应该。
事情已经如此,现在只得听之,不过我求您相信我不是个多疑的人,这一桩事的蹊跷曲折,全在叔华一开头便不痛快—便说瞎话—所致。
我这方面的事情很简单:
(一)大半年前志摩和我谈到我们英国一段事,说到他的《康桥日记》仍存在,回硖石时可找出给我看。如果我肯要,他要给我,因为他知道我留有他当时的旧信,他觉得可收藏在一起。
注:整三年前,他北来时,他向我诉说他订婚结婚经过,讲到小曼看到他的“雪池时代日记”不高兴极了,把它烧了的话,当时也说过:不过我尚存下我的《康桥日记》。
(二)志摩死后,我对您说了这段话—还当着好几个人说的—在欧美同学会,奚若思成从渭南回来那天。
(三)十一月廿八日星期六晨,由您处拿到一堆日记簿(有满的一本,有几行的数本,皆中文,有小曼的两本,一大一小,后交叔华由您负责取回的),有两本英文日记,即所谓Cambridge日记者一本,乃从July31.1921起。次本从
Cambridge:康桥,通译剑桥。
July:7月。 Dec.2nd(同年)起始,至回国止者,又有一小本英文为志摩一九二五在意大利写的。此外几包晨副原稿,两包晨副零张杂纸,空本子小相片,两把扇面,零零星星纸片,住址本。
注:那天在您处仅留一小时,理诗刊稿子,无暇细看箱内零本,所以一起将箱带回细看,此箱内物是您放入的,我丝毫未动,我更知道此箱装的不是志摩平日原来的那些东西,而是在您将所有信件分人
分类捡出后,单单将以上那些本子纸包子聚成这一箱的。(四)由您处取出日记箱后约三四日或四五日听到奚若说:公超在叔华处看到志摩的《康桥日记》,叔华预备约公超共同为徐志摩作传的。
注:据公超后来告我,叔华是在十一月廿六日开会(讨论,悼志摩)的那一晚上约他去看日记的。(五)
追悼志摩的第二天(十二月七号)叔华来到我家向我要点志摩给我的信,由她编辑,成一种《志摩信札》之类的东西。我告诉她旧信全在天津,百分之九十为英文,怕一时拿不出来,拿出来也不能印,我告诉她我拿到有好几本日记,并请她看一遍大概是些什么,并告诉她,当时您有要交给大雨的意见,我有点儿不赞成。您竟然将全堆“日记类的东西”都交我,我又embarrassed却又不敢负您的那种trust—您要我看一遍编个目录—所以我看东西绝对的impersonal带上历史考据眼光。Interesting only in事实的辗进变化,忘却谁是谁。最后
我向她要公超所看到的志摩日记—我自然作为她不会说“没有”的可
Dec.2nd:12月2日。
晨副:当时的《北平晨报》副刊。
公超:即叶公超。
大雨:即孙大雨。
embarrassed:不好意思。
trust:信任。
impersonal:非个人化的。
Interesting only in:只有兴趣于。能说法,公超既已看到。我说:听说你有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处,可否让我看看等等。她停了一停说可以。
我问她:“你处有几本?两本么?”
她说“两—本”,声音拖慢,说后极不高兴。
我问:“两本是一对么?”未待答,“是否与这两本(指我处《康桥日记》两本)相同的封皮?”
她含糊应了些话,似乎说“是!不是,说不清”等,“似乎一本是—”,现在我是绝对记不清这个答案(这句话待考)。因为当时问此话时,她的神色极不高兴,我大窘。
(六)我说要去她家取,她说她下午不在,我想同她回去,却未敢开口。
后约定星三(十二月九号)遣人到她处去取。
(七)星三九号晨十一时半,我自己去取,叔华不在家,留一信备给我的,信差带复我的。
此函您已看过,她说(原文):“昨归遍找志摩日记不得,后捡自己当年日记,乃知志摩交我乃三本:两小,一大,小者即在君处箱内,阅完放入的。大的一本(满写的)未阅完,想来在字画箱内(因友人物多,加意保全),因三四年中四方奔走,家中书物皆堆叠成山,甚少机缘重为整理,日间得闲当细捡一下,必可找出来阅。此两日内,人事烦扰,大约须此星期底才有空翻寻也。”注:这一篇信内有几处瞎说不必再论,即是“阅完放入”,“未阅完”两句亦有语病,既说志摩交她三本日记,何来“阅完放入”君处箱内。可见非志摩交出,乃从箱内取出阅,而“阅完放入”,而有一本(?)未阅完而未放入。此箱偏偏又是当日志摩留寄存她处的一个箱子,曾被她私开过的。(此句话志摩曾亲语我。他自叔华老太太处取回箱时,亦大喊“我锁的,如何开了,这是我最要紧的文件箱,如何无锁,怪事—”又“太奇怪,许多东西不见了,missing”,旁有思成、Lilian Tailor及我三人。)
missing:不见了
(八)我留字,请她务必找出借我一读。说那是个不幸事的留痕,我欲一读,想她可以原谅我。
(九)我觉得事情有些周折,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可是,我猜她推到“星期底”必是要抄留一份底子,故或需要时间(她许怕我以后不还她那日记)。我未想到她不给我。更想不到以后收到半册,而这半册日记正巧断在刚要遇到我的前一两日。
(十)十二月十四日(星—)
Half a book with 128 pages received(dated from Nov.17,1920 ended with sentence“it was badly planned”.)叔华送到我家来,我不在家,她留了一个note<sup></sup>说“怕我急,赶早送来”的话。
(十一)事后知道里边有故事,却也未胡猜,后奚若来说叔华跑到性仁家说她处有志摩日记(未说清几本)徽音要,她不想给(不愿意给)的话,又说小曼日记两本她拿去也不想还,等等,大家都替我生气,觉得叔华这样,实在有些古怪。
(十二)我到底全盘说给公超听了(也说给您听了)。公超看了日记说,这本正是他那天(离十—月廿八日最近的那星期)看到了的,不过当时未注意底下是如何,是否只是半册未注意到,她告诉他是两本,而他看到的只是一本,但他告诉您(适之)“refuse to be quoted”,底下事不必再讲了。
二十一年元旦
“Half”一句:收到半本共一百二十八页(始自一九二○年十一月十七日,以“计划得很糟”一句告终)。
note:便条。
“refuse”一句:我拒绝被引用。
一九三二年一月一日晚上致胡适
适之先生:下午
写了一信,今附上寄呈,想历史家必不以我这种信为怪,我为人直爽性急,最恨人家小气曲折说瞎话。此次因为叔华瞎说,简直气糊涂了。我要不是因为知道
公超看到志摩日记,就不知道叔华处会有的。谁料过了多日,向她要借看时,她倒说“遍找不得”,“在书画箱内多年未检”的话。真叫人不寒而栗!我从前不认得她,对她无感情,无理由的,没有看得起她过。后来因她嫁通伯,又有《送车》等作品,觉得也许我狗眼看低了人,始大大谦让真诚地招呼她,万料不到她是这样一个人!真令人寒心。志摩常说:“叔华这人小气极了。”我总说:“是么?小心点吧,别得罪了她。”女人小气虽常有事,像她这种有相当学问知名的人也该学点大方才好。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地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关于我想着那段日记,想也是女人小气处或好奇处多事处,不过这心理太human了,我也不觉得惭愧。实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我永是“我”,被诗人恭维了也不会增美增能,有过一段不幸的曲折的旧历史也没有什么可羞惭。(我只是要读读那日记,给我是种满足,好奇心满足,回味这古怪的世事,纪念老朋友而已。)
我觉得这桩事人事方面看来真不幸,精神方面看来这桩事或为造成志摩为诗人的原因,而也给我不少人格上知识上磨练修养的帮助,志摩in away不悔他
human:人本性的,多有显示人性弱点的意味。
in away:从某方面。有这一段苦病历史,我觉得我的一生至少没有太堕入凡俗的满足,也不算一桩坏事。志摩警醒了我,他变成一种stim ulant在我生命中,或恨,或怒,或happy或sorry,或难过,或苦痛,我也不悔的,我也不proud我自己的倔强,我也不惭愧。
我的教育是旧的,我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爹娘、丈夫(一个爱我的人,待我极好的人)、儿子、家族,等等,后来更要对得起另一个爱我的人,我自己有时的心,我的性情便弄得十分为难。前几年不管对得起他不,倒容易—现在结果,也许我谁都没有对得起,您看多冤!
我自己也到了相当年纪,也没有什么成就,眼看得机会愈少—我是个兴奋type accomplish things by sudden inspiration and stroke<sup></sup>,不是能用功慢慢修炼的人。现在身体也不好,家常的负担也繁重,真是怕从此平庸处世,做妻生仔地过一世!我禁不住伤心起来。想到志摩今夏的inspiring friendship and love<sup></sup>对于我,我难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