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我们真麻木了不成?难道我们这时代的语辞真贫穷得不能达意?难道我们这时代真没有学问真没有文章?!朋友们努力挺出一根活的萌芽来,记着这个时代是我们的。
原载1933年9月23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期
《文艺丛刊小说选》题记
《大公报·文艺副刊》出了一年多,现在要将这第一年中属于创造的短篇小说提出来,选出若干篇,印成单行本供给读者更方便的阅览。这个工作的确该使认真的作者和读者两方面全都高兴。
这里篇数并不多,人数也不多,但是聚在一个小小的选集里也还结实饱满,拿到手里可以使人充满喜悦的希望。
我们不怕读者读过了以后,这燃起的希望或者又会黯下变成失望。因为这失望竟许是不可免的,如果读者对创造界诚恳地抱着很大的理想,心里早就叠着不平常的企望。但只要是读者诚实的反应,我们都不害怕。因为这里是一堆作者老实的成绩,合起来代表一年中创造界一部分的试验,无论拿什么标准来衡量它,断定它的成功或失败,谁也没有一句话说的。
现在姑且以编选人对这多篇作品所得的感想来说,供读者浏览评阅这本选集时一种参考,简单的就是底下的一点意见。
如果我们取鸟瞰的形式来观察这个小小的局面,至少有一个最显著的现象展在我们眼下。在这些作品中,在题材的选择上似乎有个很偏的倾向:那就是趋向农村或少受教育分子或劳力者的生活描写。这倾向并不偶然,说好一点,是我们这个时代对于他们—农人与劳力者—有浓重的同情和关心;说坏一点,是一种盲从趋时的现象。但最公平的说,还是上面的两个原因都有一点关系。描写劳工社会、乡村色彩已成一种风气,且在文艺界也已有一点成绩。初起的作家,或个性不强烈的作家,就容易不自觉的,因袭种种已有眉目的格调下笔。尤其是在我们这时代,青年作家都很难过自己在物质上享用,优越于一般少受教育的民众,便很自然地要认识乡村的穷苦,对偏僻的内地发生兴趣,反倒撇开自己所熟识的生活不写。拿单篇来讲,许多都写得好,还有些特别写得精彩的。但以创造界全盘试验来看,这种偏向表示贫弱,缺乏创造力量。并且为良心的动机而写作,那作品的艺术成分便会发生疑问。我们希望选集在这一点上可以显露出这种创造力的缺乏,或艺术性的不纯真,刺激作家们自己更有个性、更热诚地来刻画这多面错综复杂的人生,不拘泥于任何一个角度。
除却上面对题材的偏向以外,创造文艺的认真却是毫无疑问的。前一时代在流畅文字的烟幕下,刻薄地以讽刺个人博取流行幽默的小说,现已无形地摈出努力创造者的门外,衰灭下去几至绝迹。这个情形实在也是值得我们作者和读者额手相庆的好现象。
在描写上,我们感到大多数所取的方式是写一段故事,或以一两人物为中心,或以某地方一桩事发生的始末为主干,单纯地发展与结束。这也是比较薄弱的手法。这个我们疑惑或是许多作者误会了短篇的限制,把它的可能性看得过窄的缘故。生活大胆的断面,这里少有人尝试,剖示贴己生活的矛盾也无多少人认真地来做。这也是我们中间一种遗憾。
至于关于这里短篇技巧的水准、平均的程度,编选人却要不避嫌疑地提出请读者注意。无疑的,在结构上,在描写上,在叙事与对话的分配上,多数作者已有很成熟自然地运用。生涩幼稚和冗长散漫的作品,在新文艺早期中毫无愧色地散见于各种印刷物中,现在已完全敛迹。通篇的连贯,文字的经济,着重点的安排,颜色图画的鲜明,已成为极寻常的标准。在各篇中我们相信读者一定还不会不觉察到那些好处的;为着那些地方就给了编选人以不少愉快和希望。
最后如果不算离题太远,我们还要具体地讲一点我们对于作者与作品的见解。作品最主要处是诚实。诚实的重要还在题材的新鲜,结构的完整,文字的流丽之上。即是作品需诚实于作者客观所明了,主观所体验的生活。小说的情景即使整个是虚构的,内容的情感却全得藉力于逼真的、体验过的情感,毫不能用空洞虚假来支持着伤感的“情节”!所谓诚实并不是作者必须实际的经过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而是凡在作品中所提到的生活,的确都是作者在理智上所极明了、在感情上极能体验得出的情景或人性。许多人因是自疚生活方式不新鲜,而故意地选择了一些特殊浪漫,而自己并不熟识的生活来做题材,然后敲诈自己有限的幻想力去铺张出自己所没有的情感,来骗取读者的同情。这种创造既浪费文字来夸张虚伪的情景和伤感,那些认真的读者要从文艺里充实生活认识人生的,自然要感到十分的不耐烦和失望的。
生活的丰富不在生存方式的种类多与少,如做过学徒,又拉过洋车,去过甘肃又走过云南,却在客观的观察力与主观的感觉力同时的锐利敏捷,能多面地明了及尝味所见、所听、所遇,种种不同的情景;还得理会到人在生活上互相的关系与牵连;固定的与偶然的中间所起戏剧式的变化;最后更得有自己特殊的看法及思想,信仰或哲学。
一个生活丰富者不在客观地见过若干事物,而在能主观地激发很复杂、很不同的情感,和能够同情于人性的许多方面的人。所以一个作者,在运用文字的技术学问外,必须是能立在任何生活上面,能在主观与客观之间,感觉和了解之间,理智上进退有余,情感上横溢奔放,记忆与幻想交错相辅,到了真即是假、假即是真的程度,他的笔下才现着活力真诚,他的作品才会充实伟大,不受题材或文字的影响,而能持久普遍的动人。
这些道理,读者比作者当然还要明白点,所以作品的估价永远操在认真的读者手里,这也是这个选集不得不印书,献与它的公正的评判者的一个原因。
原载1936年3月1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102期,
此期为“星期特刊”
究竟怎么一回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写诗,或可说是要抓紧一种一时闪动的力量,一面跟着潜意识浮沉,摸索自己内心所萦回、所着重的情感—喜悦、哀思、忧怨、恋情,或深、或浅、或缠绵、或热烈;又一方面顺着直觉、认识、辨味,在眼前或记忆里官感所触遇的意象—颜色、形体、声音、动静,或细致、或亲切、或雄伟、或诡异;再一方面又追着理智探讨、剖析、理会这些不同的性质、不同分量、流转不定的情感意象所互相融会,交错策动而发生的感念;然后以语言文字(运用其声音意义)经营、描画、表达这内心意象、情绪,理解在同时间或不同时间里,适应或矛盾的所共起的波澜。
写诗,或又可说是自己情感的、主观的,所体验了解到的;和理智的客观的所体察辨别到的,同时达到一个程度,腾沸横溢,不分宾主地互相起了一种作用,由于本能的冲动,凭着一种天赋的兴趣和灵巧,驾驭一串有声音、有图画、有情感的言语,来表现这内心与外物息息相关的联系,及其所发生的悟理或境界。
写诗,或又可以说是若不知其所以然的、灵巧的、诚挚的,在传译给理想的同情者,自己内心所流动的情感穿过繁复的意象时,被理智所窥探而由直觉与意识分着记取的符录!一方面似是渗淡经营—至少是专诚致意,一方面似是藉力于平时不经意的准备,“下笔有神”的妙手偶然拈来;忠于情感,又忠于意象,更忠于那一串刹那间内心整体闪动的感悟。
写诗,或又可说是经过若干潜意识的酝酿,突如其来的,在生活中意识到那么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凑巧的、灵异的、不能自已的,流动着一片浓挚或深沉的情感,敛聚着重重繁复演变的情绪,更或凝定入一种单纯超卓的意境,而又本能地迫着你要刻画一种适合的表情。这表情积极的,像要流泪叹息或歌唱欢呼,舞蹈演述;消极的,又像要幽独静处,沉思自语。换句话说,这两者合一,便是一面要天真奔放,热情地自白去邀同情和了解,同时又要寂寞沉默,孤僻地自守来保持悠然自得的完美和严肃!
在这一个凑巧的一顷刻小小时间中(着重于那凑巧的),你的所有直觉、理智、官感、情感、记性和幻想,独立的及交互的都迸出它们不平常的锐敏、紧张、雄厚、壮阔及深沉。在它们潜意识的流动—独立的或交互的融会之间—如出偶然而又不可避免地涌上一闪感悟,和情趣—或即所谓灵感或是亲切的对自我得失悲欢;或辽阔的对宇宙自然;或智慧的对历史人性。这一闪感悟或是混沌朦胧,或是透彻明晰。像光同时能照耀洞察,又能揣摩包含你的所有已经尝味,还在尝味,及幻想尝味的“生”的种种形色质量,且又活跃着其间错综重叠于人于我的意义。
这感悟情趣的闪动—来得轻时,好比潺潺清水婉转流畅,自然的洗涤,浸润一切事物情感,倒影映月,梦残歌罢,美感的旋起一种超实际的权衡轻重,可抒成慷慨缠绵千行的长歌,可留下如幽咽微叹般的三两句诗词。愉悦的心声、轻灵的心画,常如啼鸟落花、轻风满月,夹杂着情绪的缤纷;泪痕巧笑、奔放轻盈,若有意若无意地遗留在各种言语文字上。
但这感悟情趣的闪动,若激越澎湃来得强时,可以如一片惊涛飞沙,由大处见到纤微,由细弱的物体看它变动,宇宙人生,幻若苦谜。一切又如经过烈火燃烧锤炼、分散、减化成为净纯的茫焰气质,升处所有情感意象于空幻、神秘、变移无定,或不减不变绝对、永恒的玄哲境域里去,卓越隐奥,与人性情理遥远的好像隔成距离。身受者或激昂通达,或禅寂淡远,将不免挣扎于超情感,超意象,乃至于超言语,以心传心的创造。隐晦迷离,如禅偈玄诗,便不可制止地托生在与那幻理境界几不适宜的文字上,估定其生存权。
写诗
总而言之,天知道究竟写诗是怎么一回事。在写诗的时候,或者是“我知道,天知道”;到写了之后,最好学Browning不避嫌疑的自讥的,只承认“天
勃朗宁。知道”,天下关于写诗的笔墨官司便都省了。
我们仅听到写诗人自己说一阵奇异的风吹过,或是一片澄清的月色、一个惊讶、一次心灵的振荡,便开始他写诗的尝试,迷于意境文字音乐的搏斗,但是究竟这灵异的风和月、心灵的振荡和惊讶是什么?是不是仍为那可以追踪到内心直觉的活动;到潜意识后而那错综交流的情感与意象;那意识上理智的感念思想;以及要求表现的本能冲动?灵异的风和月所指的当是外界的一种偶然现象,同时却也是指它们是内心活动的一种引火线。诗人说话没有不打比喻的。
我们根本早得承认诗是不能脱离象征比喻而存在的。在诗里情感必依附在意象上,求较具体的表现;意象则必须明晰地或沉着地,恰适地烘托情感,表征含义。如果这还需要解释,常识的,我们可以问:在一个意识的或直觉的,官感、情感、理智,同时并重的一个时候,要一两句简约的话来代表一堆重叠交错的外象和内心情绪思想所发生的微妙的联系,而同时又不失却原来情感的质素分量,是不是容易或可能的事?一个比喻或一种象征在字面或事物上可以极简单,而同时可以带着字面事物以外的声音颜色形状,引起它们与其他事关系的联想。这个办法可以多方面地来辅助每句话确实的含义,而又加增官感情感理智每方面的刺激和满足,道理甚为明显。
无论什么诗都从不会脱离过比喻象征,或比喻象征式的言语。诗中意象多不是寻常纯客观的意象。诗中的云霞星宿、山川草木,常有人性的感情,同时内心人性的感触反又变成外界的体象,虽简明浅显隐奥繁复各有不同的。但是诗虽不能缺乏比喻象征,象征比喻却并不是诗。
诗的泉源,上面已说过,是意识与潜意识地融会交流错综的情感意象和概念所促成;无疑地,诗的表现必是一种形象情感思想合一的语言。但是这种语言,不能仅是语言,它又须是一种类似动作的表情,这种表情又不能只是表情,而须是一种理解概念的传达。它同时须不断传译情感,描写现象,诠释感悟。它不是形体而须创造形体颜色;它是声音,却最多仅要留着长短节奏。最要紧的是按着疾徐高下,和有限的铿锵音调,依附着一串单独或相联的字义上边;它须给直觉意识、情感理智,以整体的快惬。
因为相信诗是这样繁难的一系列多方面条件的满足,我们不能不怀疑到纯净意识的、理智的,或可以说是“技术的”创造或所谓“工”之绝无能为。诗之所以发生,就不叫它作灵感的来临,主要的亦在那一闪力量突如其来,或灵异的一刹那的“凑巧”,将所有繁复的“诗的因素”都齐集荟萃于一俄顷偶然的时间里。所以诗的创造或完成,主要亦当在那灵异的、凑巧的、偶然的活动一部分属意识,一部分属直觉,更多一部分属潜意识的,所谓“不以文而妙”的“妙”。理智情感,明晰隐晦都不失之过偏。意象瑰丽迷离,转又朴实平淡,像是纷纷纭纭不知所从来,但飘忽中若有必然的缘素可寻,理解玄奥繁难,也像是纷纷纭纭莫名所以。但错杂里又是斑驳分明,情感穿插联系其中,若有若无,给草木气候,给热情颜色。一首好诗在一个会心的读者前边有时真会是一个奇迹!但是伤感的流丽、铺张的意象、涂饰的情感,用人工连缀起来,疏忽地看去,也未尝不像是诗。故作玄奥渊博,颠倒意象,堆砌起重重理喻的诗,也可以赫然惊人一下。
写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是惟有天知道得最清楚!读者与作者,读者与读者,作者与作者关于诗的意见,历史告诉我传统的是要永远地差别分歧,争争吵吵到无尽时。因为老实地说,谁也仍然不知道写诗是怎么一回事的,除却这篇文字所表示的,勉强以抽象的许多名词、具体的一些比喻来捉摸描写那一种特殊的直觉活动,献出一个极不能令人满意的答案。
原载1936年8月30日《大公报·文艺副刊》第206期,
此期为“诗歌特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