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墨色浸染的黑夜,一轮孤月在夜幕中散射着黯淡的光。树影斑驳,黑色的枝桠如同鬼魅一般伸出细长的利爪,在惨淡的月光下,交织成一片浓稠的化不开的恐惧,笼罩着这个还穿着睡衣任由自己母亲拽着狂奔的小女孩。
“啊!”顾翎约被脚下的树枝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手上的拉力未断,被拖出一步远,膝盖顿时血肉模糊,痛的她脸色惨白却不哼声任由泪水横淌。
林香透看着她血流不止的双膝,心中一阵绞痛,她压着嗓子柔声道:“翎约,坚强些,来,娘抱着你。”
“香透……”前方树林传来一声催促。林香透小心的避开了翎约的伤处抱起她,抿紧双唇追上停在不远处的顾长风,复又消失在密林深处。
晨曦的微光在东方天空画上一道微白,林间的雾气渐渐淡去,小翎约此时正窝在父亲怀里睡得香甜。
潺潺水声和着虫鸣阵阵唱响这片丛林的宁静,顾长风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搀着妻子向溪边走去。
“我们先在这休息一会,翎约的伤口需要处理。”林香透颔首不语,抱过熟睡的翎约坐在溪边,轻柔的用手绢清洗她的伤口。泪水悄悄的滑落,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横祸,因为心爱的女儿遭受的痛苦,想起小女儿,她有些颤栗:“长风,嫣然还能活着么?”她眼中一如往昔的信任与依赖此刻化作无穷的压力逼得顾长风不敢直视,他低下头,轻声道:“会没事的。我们的女儿,不论是翎约还是嫣然,都会没事的。”他握紧她的手,手心常年握剑的薄茧紧紧地贴着她细腻的手心,还是那熟悉的感觉却没了往日的温暖。林香透将手抽出,绕过他脸上一道道枝叶刮出的伤口,拭去他满脸血污,相顾无言。
似是无力面对妻子无言的沉默,顾长风握住她为自己擦拭的手,紧了紧,心中的酸涩一直蔓延到鼻尖激起一阵刺痛,他一阵尴尬,仰起头猛眨眼,起身走到一旁突出在崖边的大石上眺望整片山林,迎着东方的一抹微白,山影幢幢,就如他此刻心中浓烈的不安绵延不绝至天际。
良久,林香透开口道:“长风,我们把东西给他们,反正……”
“不行!”顾长风冷冷打断了她,“顾沈道方四大家族祖祖辈辈就只为了守着这一个秘密以换世代安宁,不能在我手上断送了祖辈的心血!失了《春华经》,我还有何脸面活在世上?又以何颜面面对列祖列宗?!”
“可是,现在是因为那一纸长生梦毁了我们现世安宁!给了他们又有何妨?!给他们要的,我们……”
顾长风抬手示意她不要再说,狠戾的目光却斜视离他们不远处的一株苍松。
“铮!”
长剑出鞘,泛着森森寒光,顾长风纵身跃起,接住长剑一掷,长剑犹如利箭飞射,直刺溪涧边一株一人抱的大树,“笃”的一声没至剑柄。
“事情如果只是交出《春华经》就能简单了结,当年先祖们何必要背负那不忠不义的骂名远避尘世?”顾长风踩着细微的步子走向那棵大树,说的话轻柔的像风里的一声微叹无奈又无力,“每代帝王追寻的长生之路,哪一次不是用成千上万人的鲜血铺就?先祖们既然开了头,四门定当竭尽全力避免一切无谓的牺牲。”
顾长风停在树侧,只朝树后看了一眼,双眼已染上一层浓厚的杀意。长剑被抽离树干,树后倒下一名寻常百姓装束的男子,双目圆睁,眼珠向上翻着,眉间一竖一剑宽的血痕怵目惊心,顾长风拾起从他怀中滑落的木牌,蹙眉凝视,似是不解又似了然。“啪嗒”一声,木牌应声而碎,清晰的“锦衣卫”三个字顷刻间化为齑粉。顾长风俯身在尸体上来回摸索,从尸体胸襟夹层中抽出一封密信,他打开看了看,紧锁的眉头绉成条条沟壑。
山风卷起瘆人的寒意呼啸而过,顾长风默默收好信笺,深呼吸压抑最后一丝怒火,回身望向坐在溪边的妻女,林香透正抱着熟睡的翎约望着自己。已经失去嫣然了,无论如何她们不能有事,否则,守住四门护住了《春华经》,但作为一个男人,一个丈夫,一位父亲,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香透,他们快到了。我们赶紧离开。”说罢顾长风便抱起翎约带头绕过溪流向前走去,手中握紧长剑随时为她们挡开拦路的灌木荆棘。眼角余光瞥见妻子精细雅致的暗红绣花鞋被泥泞斑驳的污秽不堪,心中浮现那张姣好明艳的脸庞,就连岁月都不舍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这短短的一夜之间,那与之相伴十数年却动人如昔的女子似乎苍老了许多,含渌清眸蕴满疲惫和焦虑,眼下浓重的黑影刺得他阵阵酸疼,他别过头去,不愿承认自己不敢面对如今的狼狈。
这种逃避闪躲怎能逃过朝夕相处十几年的妻子的眼,林香透小跑几步追上他,伸手攫住他的手,紧紧的有些固执。
还是那一句:“在一起就行。”
顾长风张开手掌回握住她。
渐入深林,遮天蔽日的枝叶将眼前染得越发黑暗,尽管已过寅时,东方那条银线却已看不见分毫。一人高的灌木丛又在二人颇为精致的脸上添上新痕,他们恍若未觉,只是麻木的牵着手疲于奔命在这片不见天日的幽暗中。
一本春华铺就一条虚无缥缈的长生之路,时隔八十年,仍让你们念念不忘么?顾长风冷冷一笑,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这就是统治者卑劣的内心啊,可耻的千秋万代竟是系在一本记着莫须有的长生秘诀的书上。可悲又可笑。
顾长风紧了紧怀中的翎约,将她的脑袋倚进自己的颈窝为她挡去枝叶的侵袭。四周静的只剩下急促的呼吸声,一阵一阵,像是催命的魂曲,悠悠扬扬,荡向鬼魅的黑暗之中。
似乎知道有一场腥风血雨即将到来,密林静谧的没有半点声响。只有他们在灌木丛中穿梭的“哗哗”声。顾长风牵着林香透停在一方巨石之后,天色黝黯,看不清前路,犹如这不期而至的逃亡,看不到终点。整理所有纷乱的思绪,顾长风冷眼回望身后的虚无,深邃的目光越过林香透的头顶落在一支玄黑细长的发簪上,《春华经》是四门所有人最后的保障,绝对不能丢失。这一切都如他们所料,所有秘密,即使深埋地下也有被发现的一天。只是,没想到已经过去了八十年,就在他们将要完全摆脱那个秘密给他们带来的一切负累之时,它就这样被铺陈在他们面前,嘲笑着他们的自欺欺人,不是没有人知道,不是他们掩藏的好,只是猎手正在等待一个时机,好将他们一网打尽!看来,四门是安逸了太久,已丧失了该有的警觉。
正沉思间,不远处林木攒动,悉悉索索的,只听“嗖嗖”几声,数支箭矢向他们射来。顾长风抱紧翎约,挽住林香透闪身躲在巨石后,长剑旋舞,打落一支支箭矢。忽然“呼”的一声,一支拇指粗细的铁箭穿刺灌木丛,直射顾长风而来,闻其声便知箭身灌注了及雄厚的内力。铁箭瞬间便至面前,顾长风来不及多想,弃剑徒手握住箭身,箭尖依然“笃”地没入他肩头。顾长风重重跌落在地,林香透一声惊呼冲过去扶起他。小翎约备着一连串变故惊醒,终于忍不住这一夜的慌乱,“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在这里!”
很快,一众锦衣卫便循着哭声围了过来。好在树林枝叶繁密,顾长风等人躲在暗处,一时还未被发现。小翎约抽噎着止住哭声,看着自己满手沾染的父亲的血,心中一片迷茫,忽然产生一种很奇怪的想法,便是以后将再也见不到爹娘了。
顾长风给自己止了血,示意妻子跟着自己便向前爬去。林香透在他身后一怔,莫名的情绪一下子涌上心头,若不是她想来看看洛阳的牡丹,他们此刻已然在四门。若不是她和女儿拖累了他,他怎会这般窝囊,只能在林中匍匐躲避敌人。若不是她,怎会害得他和兄弟徒生嫌隙,若不是她,也不会落得如此田地。都是因为她。
林香透愤恨的摘下头顶墨色发簪正欲起身,却一把被顾长风抓住。
“你疯了!”他无声咆哮。
她却无言以对。你该让我去的,这些东西,对我们而言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
“相信我。”顾长风紧紧握着妻子的手,双眸紧紧盯住她,生怕一时冲动做出傻事。
搜索的人在逼近,他们屏声凝气,悄然远离。
此时天色已大亮。一处斜坡下,小翎约缩在母亲怀里,看着父母无言的沉默。远处搜索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爹爹,翎儿饿了。”顾翎约撅着小嘴糯糯道。
闻言,顾长风冷峻刚毅的面庞终于露出了一抹柔和。他俯下身,轻抚着女儿稚嫩的面庞。
“翎儿,记得妹妹嫣然吗?”
“嗯。娘说妹妹太小,不能跟我们一起玩儿,就先回家去了。”
“嗯!……是,翎儿,要是以后爹娘不在你身边,你可就是妹妹唯一的亲人了,记得要找到她,照顾她。”
“翎儿知道了。翎儿可喜欢妹妹了!可是她不是在家吗?为什么要找?难道她这么小就会躲猫猫了?”
顾长风惨然一笑,一旁的林香透早已潸然泪下。
“翎儿,听爹说。妹妹其实不在家,爹也不知道她在哪。甚至,爹都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爹对不起你们,没能保护好你们。”
“不要说了!长风,都是我,是我!是我害得你们兄弟分歧,害得我们家破人亡,骨肉分离。”
“胡说什么呢?”顾长风为她抹去泪水,微微一笑,“不是说好的,在一起就行么。”
“可是……”
“没有可是。”说着他从怀中掏出一把镶着黑色宝石的匕首交给翎约,抚摸着她的头微笑道,“翎儿,答应爹,不管待会看到什么都不要害怕,别出来,不许哭。饿了就吃山里的果子,爹教过你哪些有毒哪些无毒,还记得吗?”
顾翎约点点头。
阳光穿透茂密枝叶斑斑驳驳洒下一地碎光,顾长风却依然看不清咫尺之外的惊愕童颜,他顿了顿指着前方继续道:“天黑后,你就沿着这个方向出去。不要大叫,不要点火。有匕首在,没有东西敢靠近你的。记住,别回四门,如果以后有人见到你说认识你要带你回家,也千万不可相信。从今往后你就只能靠你自己,忘记你的名字,你不姓顾,不知道四门,也不知道四门,更没有听说过《春华经》,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找到你的妹妹,她叫顾嫣然。”
翎约抓着匕首,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只是怔怔的看着顾长风和林香透。
“翎儿,这个包袱你要收好。”林香透将手中包袱挂在翎约身上,柔声道,“翎儿,我的翎儿,是最勇敢的,即使没有我和爹爹在身边,也能保护好自己。娘只要你好好活着,别的什么都不重要。”柔软的唇瓣拂过稚嫩的脸颊,林香透轻轻拥住娇小的身躯,不敢用力,生怕抱紧就再也放不开了。“里面的钱财足够你生活,只是,你要提防人心险恶,不要轻易信任才是。”
“爹,娘,你们这是要去哪?翎儿不想一个人。”
翎约,不是爹娘不要你,只是,如今的情况,我们再也保不住你了。你是无辜的,四门的秘密,春华经的秘密都应该跟你毫无关系。如果你能活着,那便是上天对我四门历代遭受的苦楚的一点怜悯,如果……我们一家人兴许还能在泉下相聚!
顾长风折了树枝披上斗篷抱在怀里,牵着妻子向森林边缘跑去。
追踪的人反应很快,立马就发现了他们的方位。
“陆大人!他们在那!”
“追!”陆阎嵩冷哼一声,纵马跟上。二十几匹骏马身披铠甲,在这繁密森林中,如驰平坦之地,速度丝毫不受影响。
不消一刻钟,骏马嘶鸣在侧,顾、林二人绝望对视一眼,紧紧依偎,像猎物一般被众人围在中心。几人纵马在包围圈中来回奔走,挥刀披荆斩棘,将这片灌木丛夷为了平地。陆阎嵩驱马上前,在顾、林二人身前停住。灰衣男子冷冷的打量他们,道:“顾长风,我陆某人倒是小看了你,堂堂四门门主,被人逼至如此田地,居然还能忍气吞声,只顾逃命?!”
“顾某只当陆大人是在夸赞在下了。”顾长风浅浅一笑,眉宇间透出一股俾睨天下,傲立世间的磅礴气势,“大丈夫能屈能伸,这点小小挫折又何妨,陆大人即已知四门,便该明白,四门最擅长的,便是隐忍。”
陆阎嵩一时语塞,哼了一声,嘴角一勾,露出一抹冷笑:“好一个大丈夫,好一个隐忍。不知大丈夫现今如何保得自己的妻女平安?”
顾长风一滞,道:“就算今日我全家命丧于此,也是为了天下大义而死,无憾!”
陆阎嵩大笑着鼓掌:“好一个为天下大义而死,但你可曾想过,交出春华经,你一样也是立下丰功伟业,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你也可以和你的妻女兄弟共享天伦,你何乐而不为。”
顾长风仰天长笑,道:“丰功伟业还是助纣为虐?当今皇帝不问朝政,整日藏于西苑养生修道,若将此《春华经》交与他,天下还有何望!”
“敬酒不吃吃罚酒!”陆阎嵩挺直腰板睥睨顾、林二人,林香透半身掩在顾长风身后,半张俏脸被火光映照的娇艳无比,“尊夫人果真是国色天香啊,你若是肯交出《春华经》,我保你二人从今往后逍遥快活,若是不从,我可不敢保证你们是否能活着走出这里,你若是死了,你这倾国夫人可就……”话未说完,已惹得一众黑衣男子猥琐大笑。
幽暗火光洒在顾长风阴沉的脸上,忽明忽暗。他丢开怀中树枝忽的抬脚,脚底一截断枝在昏黄的空气里留下一道黑影。一声惨嚎截断放肆狂妄的笑声,一名男子手捂着眼睛从马上摔落,蜷缩在地上来回翻滚,鲜血不停的从他指缝中流出,随着他不停翻滚在手背交错成一片诡异的血网。
哀嚎声渐弱,倒在地上的人渐渐失去知觉,众人见同伴尚未出手便已遭毒手皆为之所震慑,收起戏谑张狂,握紧手中兵器宁神戒备。
陆阎嵩瞟了地上树枝一眼,使了个眼色,身侧男子便带了两个人退了开去。
“长风,你带着东西先走。”林香透冷冷回视盯着他们的那些人,在场的人都知道,顾长风要走,没有人拦得住。而眼前的这些豺狼虎豹如此嚣张狂妄的唯一筹码就是顾长风放不下手无缚鸡之力的自己,骄傲如她,怎能允许自己成为丈夫的累赘?
顾长风恍若未闻,淡淡一笑,握紧妻子发冷的手道:“放心。”
陆阎嵩欺身伏在马首鼓掌笑道:“果真伉俪情深,您二位就想开些,将《春华经》交与在下,兴许还能留一个体面的死法。”
“陆大人,”顾长风一挑眉,直视付青缓缓道,“不知何种死法才算体面的死法?”一语毕,长剑横指,刺入身侧一人胸腔,利器刺入骨肉的声音魔音般窜入在场所有人的脑海,惊起一阵寒颤。那人应声倒地,血液混着油脂流了一地。顾长风收回长剑,绕有情致的看着剑尖滴落的血液笑问:“不知这般可还体面?”
陆阎嵩铁青着脸注视眼前这嗜血疯魔,前一刻的温文尔雅顷刻间被凌冽刺骨的杀伐之意覆灭,他恍然觉悟,此刻他面对的是四门的门主,是百年来一直与朝廷暗中拉锯抗衡的一门之主,不是顾长风。
顾长风嘴角勾勒一抹浅笑,将身旁女子掩入身后,给了她一个笃定的眼神冷眼睥睨一时间噤若寒蝉的众人道:“速战速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