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我第二次小升初考试失败那年秋天,二哥从水电学校毕业,分配在县水电局工作。母亲对父亲说:“老五太小了,身体又不行,不读书了,回家来怎么办?要不你去老二那看看,能不能去他那补习一年,还可以考在堂琅县城的初中读书。”父亲抽了很长时间的烟,终于说出四个字:“我去看看。”这对于我那就是天大的希望了,如果二哥答应了,我就要到堂琅县城去读书了,这个可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情。第二天就开学了,其它考上初中的同学都去报名领书了,只有我一个人还在等着父亲从县城给我带来不确定的消息。我多么希望等来的是我想要的结果。三天过去了,我多少次站在村口的大石头上,看着那像蛇一样爬在山脊上的山路,等待父亲的出现,可是每次都让我失望。终于在第五天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还说二哥在县城已经为我联系好了学校,第二天我父亲就送我去县城。母亲连夜为我浆洗衣物,打点行装,第二天我和父亲就徒步五十公里,然后转乘一辆东风牌汽车去了县城。从此,我就在县城读书了,进城读书以后,随着营养状况不断改善,我的身体也渐渐强壮起来,开始往上疯长,没两年,就出落成了翩翩少年。虽然显得清瘦,但还是具备一种书生的文人气质。再加上进城后的穿着打扮要比农村光鲜一点,引来了村里不少妙龄少女火辣辣的目光,但我却不为之所动,我的心思不在这上面,我还有很多需要我去完成的使命。
从此,母亲也有了一个心愿,想去县城儿子工作的地方看看,母亲不是那种没有见过世面的人,他在和我父亲结婚前,曾嫁过一个当矿工的男人,她跟随那个矿工一起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只可惜一直没有孩子,后来那个男人得了矽肺病死了,她只有回到我的外婆家暂住,经人介绍,才和我父亲结婚的,所以我母亲比父亲大八岁。她想去县城看看儿子,主要是因为想看看儿子工作的地方咋样,生活方面是不是还过得去。可是就是这个小小的愿望,到她死时也没能实现。
想到这里,我不禁想起了母亲的死,泪水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在我读初一那年冬天,天气变得格外寒冷。腊月初十日,天降大雪,大哥从外地打工归来,准备回家过年。这正是农村老人苦等亲人的时节,期盼团圆的欲望变得格外强烈。因大雪封山,大哥那天迟迟未归,母亲一个人站在村口的小山上,多少次期盼着那茫茫雪原小路上会出现亲人的模样。可是每次都是无尽的失望。那天她在寒风中站得太久,又加上心情抑郁,情志内伤,加之外感风寒,第二天就感冒了。好在第二天大哥冒着大雪,安全回到了家中,母亲异常高兴,冒着严寒为大哥浆洗衣服,导致感冒症状一发加重了,母亲也没有在意,吃了碗姜汤,便去睡了。谁知平常从来不打针吃药的母亲,这一次感冒却老是不会好,几天后开始咳嗽,并不断加重。由于家庭条件不好,一直也没有得到有效治疗,只寻些民间偏方验方进行治疗,却不见效果。转眼冬去春来,百花齐放,母亲的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出现了累和下肢水肿等症状,眼看情况不妙,父亲硬着头皮将家中的羊全部卖了,筹集到386元钱,已成年的四个子女都将自己的积蓄拿了出来,一共不到一千元钱,准备送母亲到乡镇卫生院治疗。没有想到检查结果出人意料,对于我们全家人都是晴空霹雳。医生说母亲因感冒未及时得到治疗,由感冒发展成肺炎,再由肺炎发展成肺源性心脏病,心功能3级,病情危重。子女筹集的钱和卖羊的钱很快用完了,父亲不知道走过多少亲戚朋友家去借钱,可是都无功而返,一文钱也没有借到。不是亲戚朋友没有钱,而是怕我家还不起。绝望的父亲开始为母亲准备后事,给母亲办完出院手续后,请人将母亲接回中养病,其实就是在家中等死。父亲请人将林檎坪西南我家自留地边上一棵水桶般粗细的杉树砍了,放在园子里凉干,准备为母亲制备棺材,老衣、烧纸、香腊等也一并备齐。大哥请来木匠做好棺材,用从自家漆树上割下来的三斤木漆漆了,黑黝黝发着光亮,放在角落里备用,单等母亲过世后使用。世间最残忍的事情,也不过如此了。父亲和母亲因怕影响我学习,一直没有告诉我这些,我只知道母亲病了,年少的我哪想那么多,只知道母亲病了,谁还不会生病呢,难道生病了就会死吗?过段时间不就好了吗?所以我一直没有去看过我母亲,直到那年的四月,林檎花刚刚凋谢的时候,母亲死了!临死时交待父亲:“老大、老二、老三、老四都已成家立业,我不担心,我只担心我老五,身体孱弱,考试缺政(方言,表示上不了台面,这里指不能正常发挥自己的真实水平),我把他交给你,要好好照顾他,告诉他小时我打过她,都是为他好,不要记恨我,如将来能考上个什么学校,记得来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放心。几个孩子只有他没有定过娃娃亲,这也是我的心病,如他在哪里找到了可心的人,叫他领到我坟前让我看看。还有一个特别要紧的,我死了,千万不要告诉他,别影响他的学习,让他好好读书。”父亲含泪点点头,算是答应了他的要求。这也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在我母亲临死时,我没有在她身边,哪怕为她端一碗水,喂一次药,我心里也要好过一点。但这已经不可能了,永远不可能了,等我再看到母亲的时候,就是这堆长满青草的坟茔了。
我终于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考上了位于春之城的省卫校。我在选择专业的时候,想起我母亲的死,就是因为缺医少药的原因,所以我没加考虑就报了卫生学校。今天,我来了却母亲的遗愿,我来告诉她,我没有让他失望,我通过自己的努力,克服了不自信的毛病,在升学考试中以全县第四名的成绩考上了省属重点中专。这是那个年代农村孩子唯一的出路,条件好的孩子可以去读高中,将来考大学,而我这个农村高寒山区的孩子,是没有理由奢望读高中和大学的,贫穷让母亲付出生命的代价,而我只是不能去读高中考大学而已,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农村贫穷的孩子,只能任凭命运的安排,并试图改变命运。当然要改变命运,也要付出代价的。不说那冒着风雪步行百里去县城读书的艰难,不说那腊月寒冬穿着破了口子的解放牌胶鞋去上学的寒冷,更不说那开学了还不知道报名所需的钱还哪里的无助,只说为了让我读书而放弃治疗的母亲,我就心如刀绞。贫穷是一种病,得了不一定会好;贫穷是一把刀,伤害自己,也伤害别人;贫穷也是一剂药,很苦但不一定有效;贫穷更是一道伤,摧残的不仅是身体,也雕刻灵魂,贫穷在我心中留下的,又何止是记忆。
高原的傍晚,山风寒冷而清冽。我在母亲的坟前,让记忆肆意倾泻,已不知站了多久,泪水已被风干,脸颊一片冰凉。突然,一个女孩的声音突然叫了一声:“五哥,我就知道你在这里。”当回过头来一看,原来是我的小妹肖静萍,她是我后妈的女儿,今年十六岁,因家庭原因,现已掇学在家。我说:“小妹,你咋来了呢?”小妹看着我笑着说:“人家找你老半天了,我猜想你在这里,就一路找来了,我的好姐妹们都在林檎树下等起你了,说今晚要给你辞行,我们早点回去吧。”我嗯了一声。拉着小妹的手,沿着来时的小路,一路走回林檎树下的草地上来。此时,蟋蟀开始了一天的鸣唱,一轮金色的月亮慢慢地升起来,把金色的光辉撒向高原群山,显得格外朦胧幽静。我将外套给她披上,她转过头,对我格格地笑起来,银铃般的笑声在风中飘散。借着月光,我看到她的头上戴着一个蓝色的发卡,衬托着她那标准的女生头和一张圆圆的苹果脸,她那十六岁少女的婀娜身姿,显得格外优美动人。我说:“你还戴着那发卡啊?”她回过头来,脸一扬:“嗯,你送给我的东西,我当然要一直戴着了。”说完,又格格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