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贵高原,药山南麓,牛栏江畔。红褐色的牛栏江一路向北,与时光一起流淌。
江边是沟壑纵横的群山。一条玉带般的盘山公路在沟壑间时隐时现,蜿蜒盘旋,连接到天边。天边白云朵朵,将太阳的光辉分割成斑驳的光影,洒向这高原的群山。群山已被秋色妆扮,让人迷醉。在这迷人的秋景里,点缀着一个个村落。三三两两的人家,炊烟已袅袅升起。
在这以山高坡陡为主要特征的高原上,奇迹般闪现一块方圆数平方公里的平地来,而且长着一棵高大的林檎树,因而得名——林檎坪。林檎坪的正中央,隐藏着一个小小的村落,那是我出生的地方——堂琅县花红镇林檎村。
林檎坪的东南角,是一片开满野花的草地,草地中间是个长满水草的池溏,常有青蛙在草间鸣叫,蜻蜓落在草尖上,蝴蝶双双飞过水面,飞过旁边的桃花林、李子林、核桃林、竹林,然后消失在远处的樱桃林中。在池溏边上,长着一棵高大的林檎树,树下有两间用木头和茅草搭建的小屋,我家的牛就关在小屋的下层,另一间是我寒窗苦读的简陋书房。在这里,我渡过了童年生活中最美好的时光。
关于这棵高大的林檎树,更是具有十分深刻的记忆。小时听父亲说,解放初年,一天晚上,一团巨大的火球伴随着巨大的如雷鸣般的声响从天而降,正好落在这棵高大的林檎树上,村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都说有神灵降落在这棵树上,这棵树也就成了神树,前来烧香许愿的人更是骆驿不绝,具说还十分灵验。我父亲说还能向神树请药,他小时肚子痛,奶奶带他来神树下烧完香,叩了头,将病情向神树说明,再将用草纸糊好的小纸包轻轻贴在树上,人便离开,一个时辰后回来就可以取药了,父亲说当他打开草纸包时,里面有几粒像菜籽大小的紫色药丸,奶奶带父亲叩谢了树神,回家吃了这神药,病居然奇迹般好了。父亲对此深信不疑,而我总觉得那团从天而降的火球应该是一颗陨石,那几粒像菜籽大小的紫色药丸应该是什么虫卵吧,不过从来不敢向父亲说出自己的想法。
我从这棵高大的林檎下,沿着一条长满山野小花的小路,沿着村子东南的山岗向上走,迎面而来的是两座小山,山间是一条小溪潺潺流淌,溪边开满了成片的蝴蝶花,蓝紫色的花儿在风中摇曳,随风飘散迷人花香,引来真蝴蝶在花间飞舞。这条路我走过上百次,路的尽头是一座坟茔,那里长眠着我的母亲。我在小溪边采集了一束蓝紫色的蝴蝶花,加上几枝黄色的芒种花,几枝白色的山百合花,精心做了一个花环,准备献给我最爱也最爱我的母亲。
今天,我是来向她道别的。明天,我就要走了,去春之城的卫生学校读书。我来到母亲的坟前,将用野花编织成的花环轻轻放在母亲坟前,看着这堆长满青草的黄土,我不禁淆然泪下。关于母亲的一切回忆不禁涌上心头。
母亲生我的年代,农村正值农村合作社的时期,那是靠工分吃饭的年代。母亲为了一家人的生活,在怀起的我时间里,没有休息过一天。就是我出生那天,母亲也照常去合作社的土地里和大家一起劳作了一天。当她感觉开始阵痛的时候,自己一个人悄悄回家生下了我。
对于我的出生,母亲是喜忧参半的。在生我之前,我母亲也有了四个儿子,由于我父亲被抽调去修“盐水公路”,整整修了6年才回来,导致我的四个哥哥年龄都比我大的多。母亲在怀起我的时候,多么希望我是个女儿,她怀我的时候已经是46岁了,她多么希望我能满足她有个女儿的希望。可是我让她再一次失望,我是她的第五个男孩。我的出生很明显是要加重家庭的负担的,在那个吃大锅饭的年代,要养活五个孩子是不容易的。但这并没有影响到我在家庭中的地位,其实我成了家庭中最受疼爱的宠儿,因出生之日母亲梦见大雪初晴,因而父亲为我取名欧阳梦晴,其实他们平时都叫我老五,这是家乡的习惯,大哥叫老大,二哥叫老二,以此类推,我排行第五,当然就是老五了。
我在母亲的照料下,长得白白胖胖,这在那个食物缺乏的年代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可见母亲对我是多么的疼爱。可是天有不测风云。那天,二哥从二中读书回来,说二中食堂的饭吃不饱,天天都是变质了的玉米做成的饭,泡上一勺酸菜洋芋丝丝汤,实在是难以下咽。听了二哥的话,再看看他那因缺乏营养而发育不良的孱弱身体,母亲流泪了,她准备为儿子做一点燕麦炒面作为干粮带到学校去加强营养。不过时间紧迫,二哥下午就要动身徒步赶往远在百里之外的二中,动身晚了是走不到学校的。由于天气较冷,母亲将刚刚会坐的我用一个小板凳坐在火塘边取暖,自己忙着给二哥做燕麦炒面。由于我刚刚会坐,时间一长了就坐不稳,一下子就扑倒在火塘里,等妈妈听见我的哭声赶来时,我已经烧伤了额头,鸡蛋大小的水泡胀得发亮。母亲情急之下用针挑破了水泡,在院子土粪里挖了条蚯蚓(中华白颈原蚓,可入药),捣碎了敷在烧伤的地方,便继续为二哥做燕麦炒面去了。等我父亲回来,强势的父亲便要求我母亲不能吃有颜色的东西,说那样会让我的烧伤将来留下难看的疤痕。在农村,这直接影响到我将来娶不到媳妇。母亲一是为了我,二是不敢顶撞父亲,硬是一个月没有吃有颜色的东西,在那个年代,基本上就是白水泡饭了,这不仅让母亲难受,也直接影响到了母亲的奶水,从而影响到了我的健康。从那以后,我便一天比一天吃得少,一天比一天瘦弱,一天比一天容易感冒。到后来,几乎是每天都是感冒的,而且经常高烧不断。有一次我高烧达到40度,母亲背着我往村上的赤脚医生那里送,路上我白眼一翻,失去知觉,险些丧命。父亲因我经常生病,自己学会了打针,目的就是怕在家中或是在路上遇到紧急情况时可以自己先打一针柴胡注射液。为了让我的身体好起来,母亲为我去那棵高大的林檎树下许愿烧香,父亲为我请人算命,看看根基稳不稳,算命的说根基还算稳,就是要找个干妈才能长大,这才坚定了父亲带我的信心,为我找了个干妈。因为我不乖,干妈特地为我取名叫“乖乖”。希望我找了干妈以后能乖乖长大。就在我找到干妈的那年初夏,林檎花开得正艳的时节,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高潮很快也席卷大地,林檎村也开始实施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我家第一次分到了三只羊,一头牛,七亩地。农村人最重要的土地,按人头分配,每人一亩,我是计划外出生,没有土地。父亲没有办法,为了让我活命,他就悄悄在丈量土地时做了手脚,在丈量我家土地时,他将那根用来当尺子的竹杆偷偷换成了另一根,换了的这根比原来的长了五寸,这样丈量下来,我家的土地就比正常丈量的要多一点。这是父亲一生的秘密,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为了能将我带大,父母费尽了心力。也不知道让母亲花了多少心血,才将我带到该读书的年龄,我终于要去读书了。
记得我去启蒙读书的那天,母亲亲手为我缝制了一个天蓝色的书包,再破天荒地在书包里放了个煮熟的鸡蛋,让我和邻居的儿子,也是我童年的玩伴一起去启蒙读书了。临行时母亲不放心,毕竟从我家到学校有两里多路,叫三哥说:“老三,送他去。”那天下着小雨,路特别滑,我们用了一个小时才到了学校。三哥给我报了名,为我找了个座位,就提前回家去了。我看看周围的同学,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与害怕,还没等老师进教室,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下来,但还是不敢哭出声来。就这样,我在童年玩伴的陪同下,开始了漫长的读书生涯。那时的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读书,更不知道怎么读书,不过成绩还不错,每当我考试上90分以上,母亲就会破天荒给我个鸡蛋,作为我最大的奖励。
不过好景不长,我上三年级时,考试也破天荒考了个46分,这分数对于我来说是个莫大的打击。母亲也破天荒第一次打了我,这对我本来就缺乏自信的心理埋下了不良的祸根,导致我慢慢变得不太自信。
也就是在那年秋天,二哥考取了省水利水电学校,这在林檎村是个新闻,林檎村第一次有人通过高考进入了高等学府,至少当地的村民是这样认为的,他们逢人便会谈及欧阳家的老二考取了什么学校,以后就是国家干部,吃皇粮的人。言语中不乏羡慕和嫉妒。二哥为我们村的学子们树立了标杆,确立了榜样。同时也为我幼小的心灵树立了标杆,树立了榜样。在我幼小的心灵中,多么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走出大山,去见识外面的世面。从此,我便在林檎树下牛棚里自己打扫一间简陋的房间出来作为我的书房。晚上在煤油灯下发奋读书,读累了,就在树下的草皮上躺下来,看着天空发会儿神。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里,省吃俭用,供二哥和我读书。好在随着改革开放的兴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政策的优越性很快就起了作用,农村的生活开始好转,饿肚子的年代终于结束,每家过年还能杀一头猪来过年。
从小调皮捣蛋的四哥也受到了感染,哭着嚷着要去读书,要重新进入他已离了开四年的课堂。开始父亲是不答应的,说他不是那块料。四哥在放羊时私自将羊卖了一只,所得的钱作为书费学杂费去学校报了名。母亲和父亲怕他做出更出格的事来,商量了半日,最终还是答应了他的要求,他不再放羊了,他也要去读书了,这就是榜样的力量。不过虽然我发奋读书,学习成绩也还很好,但由于我从小感情丰富,自信心不强,情商低下。加上从来没有经历过重大的事件,导致我小升初考试失败。就在小升初考试失败后的那个暑假,我失魂落魄地从学校将我住校时用的被子背回来。在那段路上,我第一次觉得这段路是那么漫长,第一次觉得人生过得是那么没有希望,我像折断翅膀的小鸟,展翅难飞,失去方向;像断线的风筝,随风飘落,没有向上的力量;像失去母亲的羔羊,踌躇彷徨,悲鸣哀嚎。我站在山岗上,任山风吹拂着我的脸庞,吹散我心中无尽的彷徨。一个十二岁孱弱少年,不知道路在何方。我问苍天,苍天无语,我问大地,大地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