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大队里组织戏班子,三朵儿演李铁梅。
三朵儿腰身细,白白的瓜籽脸儿,扎一对大辫子,上台演出时,把两条长辫子辫成一根独辫子,辫稍上系根长长的红头绳,再借大奎媳妇结婚时的小红棉袄穿上,不用化妆,就像《红灯记》里的李铁梅了。
大奎媳妇也在戏班子里,她演李奶奶。
有一场戏是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要求三朵儿在动感情时,要有痛苦状,猛扑到大奎媳妇的怀里,头顶着大奎媳妇的下额,大声说:“你就是我的亲奶奶!”
可这句台词,三朵儿怎么也不好开口。她跟大奎媳妇是平辈的,平时她喊大奎媳妇“大嫂”,两家又住东西院儿,很不好意思的!
三朵儿没有什么文化,台词都是人家一句一句教的。可费劲了!
好在三朵儿学得认真。
晚上,饭碗一搁,她就趴在墙头豁口处喊:
“大嫂,吃完了没?走呀!”
大奎媳妇屋里应一声,立马端着饭碗或叼块煎饼出来,不是让三朵儿等她一块儿走,就是让三朵儿前头先走吧。
大队部那儿,天一黑就有人把汽灯点着了,谁去早了,谁就敲锣鼓招惹人。
半夜,排练结束了,两人结伴回来。有时,走到巷口,还听两人在对唱腔或背台词哩!
春节时,他们把排练了一个冬天的《红灯记》,演给本村的干部群众看。然后,又到外村,演给外村的干部群众看。正月十五,还参加了全公社的文艺汇演,一直演到出了正月,农忙了,戏班子才解散。
临解散时,戏班里的人都有些恋恋不舍,怎么说他们男男女女的在一起热热闹闹了一个冬天了,一下子要分开,能不留恋吗?尤其是女孩子,个别的都流泪了!
三朵儿回到生产队劳动后,很长一段时间不适应,在地里正干着活,或走在路上,时不时地就哼上戏文了,刚开始的时候,一到晚上,她还想喊着西院的大奎媳妇再往大队部里去哩!
可过了一段,三朵儿忽而变了个人似的不吱声了,干什么都没了精神!等娘发现她老是一个人对着灯影发呆时,她肚子都鼓起老高了——怀孕了。
这可了不得了,一个大姑娘家怀上孩子,丢死人啦!
朵儿娘手背拍打着手心,骂着朵儿,拧着她的耳垂子,问她那个人是谁?
三朵儿滚着泪水不吱声。
朵儿娘反插上小里间门,摸过门后的扫把,点着三朵儿的脑门问她说不说?
三朵儿紧咬着牙根,还是一声不吭。
娘打了、骂了,感觉还不是办法,便悄悄找来西院大奎媳妇,问她知道不知道这事情?
大奎媳妇也大吃一惊!
大奎媳妇让朵儿娘先出去,她要跟三朵儿细说说。可说到最后,三朵儿说她不想活了!
这可怎么办?
近门的婶子、大娘帮着出主意,说赶快给她安个婆家就好了。哪怕是失家的,光棍汉什么的,都行。
这一说,大奎媳妇想到她娘家有个远房的哥哥在东北,前年失了家,要是朵儿不嫌弃,让她嫁得远一点?
朵儿娘说:“这事儿,由不得她了,你快发个电报去,叫你那娘家哥哥来领人吧!”
大奎媳妇连夜发去电报。
三天后,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拎着个灰乎乎的黑提包,一路打听着先找到西院大奎家。当晚,那男人就把三朵儿领走了。
......
这事情过去很多天,忽一日,朵儿娘想起什么,拦住大奎媳妇悄声问:“领朵儿走的那个男人,脸上怎么那么多疤的?脖子上也是的!”
大奎媳妇说:“哟!忘了跟你们说了,那是他家起火烧的……”大奎媳妇还说,他家里还有两个烧残了的儿子,大的十三,小的九岁了。
朵儿娘愣愣地听着,不由得轻叹了一声:“哎!——”随之,撩起衣襟,揉在眼窝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