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孝玲和刘学伟觉得踢出去的皮球又弹了回来。
刘学伟看着段孝玲如何表态。
段孝玲想听刘学伟有何高见。
宫兆光点起了一支烟。
沉默不是答案,沉默是无着。
“要不先这样,段孝玲你先回去问一问张成新,他们是回来不走了?还是看看家乡就回南洋。”还是宫兆光说的在理,三个臭皮匠终于凑成个诸葛亮。
大婶这两天一点没闲着,除了劝说张成新和南洋姐在家好好歇着,不要出去,还赶紧给他们改做着旧衣裳。他们那一身奇装异服非常惹眼,总让人联想到地主、地主婆。
段孝玲回到了家,心里有了点谱。他一直在心思着怎样张口问张成新。
张成新这几天一直在咳嗽,姜糖水喝了,葱根水也服了,没见一点效果。
大婶感觉到张成新这病不是着凉,也不是劳累过度,而是来自内心深处的疾病。农村现在就这条件,要到公社卫生院或是到县医院去看病,费用一时半会儿凑不齐。干着急没办法。只有时不时地在厢房外看看,听听动静。
南洋姐很贤惠,一会儿给张成新喂水,一会儿给张成新敲背。
张成新一直半躺半卧着,不停地念叨着张成刚的名字,像是在叫魂。咳嗽的次数越来越多。
晚饭摆上了八仙桌,地瓜干、热粘粥、咸菜瓜几,没有了玉米饼,因为玉米饼也不是常能吃到的饭。
段孝玲收工了,也可以说他就没有上工。张成新的事就是他近日繁重的工作。张成新几天没睡好,段孝玲也几天没能睡踏实。思前想后无论如何今晚都得问清楚。
大婶叫张成新他俩出来吃饭,已经叫过两遍了,张成新光答应就是不见出来,段孝玲敲了敲门,走近了厢房,看见张成新确实病得不轻。南洋姐寸步不离地守护着他。看见段孝玲进来,南洋姐眼睛里充满了期望。张成新吃力地坐起来,刚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咳代替了。段孝玲赶忙上前扶起张成新,一点一点向炕边挪动着。
张成新没有了刚进村时的神情,没有了穿着长袍马褂时的潇洒,有的只剩下力不从心的咳嗽。眼睛里仿佛有泪,可他硬是没让它流出来。
段孝玲心想他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可能。这几天他们没离开过家,家里也没来过其他人。最大的可能性还是张成新的病,看来病的不一般。
段孝玲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张成新扶进了堂屋。南洋姐赶快给张成新又倒了一碗热水,张成新刚坐下,连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连续的大声咳嗽起来,大婶急忙给拿来几张草纸,张成新随即把一口鲜血吐在了纸上。
段孝玲看了一眼张成新吐出的血,来不及再想什么,急忙冲出了家门。
张成新躺在进庄时坐过的驴车上,李洪新牵着驴小跑着。南详姐和段孝玲在车上扶着张成新。
夜已降临了,大地一片漆黑。若不是车把式李洪新熟悉道路,真不知该往何处走。就是熟悉道路,夜路上的驴也没有白天听使唤,高一脚低一腿地像走在石头坑里,没有病的人也能颠出病来。
公社卫生院离东北庄不算远,也就七、八里路,夜晚的驴子硬是跑了个把钟头才到。
公社卫生院的急诊值班大夫刚想入睡却被段孝玲叫了起来,大夫大概看了一下就做了诊断急性肺炎。赶紧给吊上了输液瓶子。段孝玲问大夫有没有住院的地方,大夫指了指里间屋子,只见里面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经过大半夜的折腾,张成新就在这张床上睡着了。南洋姐也疲倦地扒在了他的床边。段孝玲给大夫交代了一下就坐着李洪新的驴车回到了东北庄。
段孝玲没有回家,一进庄就马上去找村长刘学伟和党支书宫兆光。给他们详细地叙述了张成新的病情,并商量该怎么办?最后还是决定等天亮到医院看看再说。
第二天,段孝玲安排完上工的社员就叫上刘学伟和宫兆光坐着李洪新赶的驴车去了公社卫生院。
他们刚进卫生院的大门就听见了南洋姐的哭声。段孝玲预感到张成新的病情可能有变,三个人急忙跳下车朝病房冲去。
正在医院过道里哭的南洋姐看见他们三个人的到来就像见到了救命恩人一样,使劲地喊:“快救救他吧!快救救他吧!”段孝玲快步跑进病房。只见两位大夫正在全力以赴地抢救张成新。
此时,张成新躺在病床上,很像是在安睡。床边的盆子里有半盆鲜红鲜红的血。
“大夫,他怎样了?”段孝玲问。
“他得的不是肺炎,大概是肺痨。”大夫说。
“肺痨?”段孝玲半信半疑,肺痨是多可怕的病,九死一生。这些年得肺痨死的病人太多了。
“快救救他吧!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办啊!”南洋姐拽着段孝玲的胳膊说。
段孝玲看看村长刘学伟,又看看支书宫兆光,刚想说什么又觉得不妥,示意他们退出病房。四个人来到过道的椅子旁,南洋姐哭着要往地下跪,段孝玲用力拉着她∶“别急、你千万别着急。”
“快告诉我,张成刚是不是不在了,是不是被枪毙了?”南洋姐哭着问。
段孝玲、刘学伟、宫兆光大为吃惊。
“怎么了?谁告诉你的?”
“不是告诉的,是大夫说的。”
“大夫?”
“早上大夫交接班询问姓名,问我们是哪来的,张成新说了。大夫又问是不是东北庄张家的,张成新说是,他以为大夫知道他弟弟的下落就问大夫,他弟弟现在什么地方,大夫说死了,政府给枪毙了,张成新听完就吐了一大口血昏了过去再没醒来。”
这个混账大夫,怎么能对一个病人说这些。段孝玲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充满了怒气。
“是不是这样的,你们快告诉我。”南洋姐用乞求的声音说。
三位庄稼汉的领导一脸茫然,谁也说不出一句适合现在说的话。
一阵急咳带着呕吐的声音传出病房,南洋姐和段孝玲的反应一样快,转身冲进病房。
张成新满嘴含着血,微微睁开了眼睛,双手使劲握住南洋姐的手,仿佛要说很多句的对不起。歉疚的表情永久地印在了脸上。
张成新的后事是队里给办的,也可以说是段孝玲一手操办的。张成新没有遗嘱,东北庄也没有亲人,只有南洋姐是他带回来的,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南洋姐说张成新回来见到的第一个熟悉景物是坡上的那个碉堡,是他被日本人抓去时修的。
张成新就被安葬在那个碉堡旁,下面的地堡保护不了他,现在的地堡保护着劳改犯。
南洋姐暂无去处,只有先住在段孝玲家的厢房里。大婶待她特别亲,跟亲闺女一样。南洋姐已有好长时间没有洗澡了,一路上的尘土加上回到东北庄后遇到和发生的事,使她身上的灰变成了泥,泥变成了壳。
南洋姐在南洋时每天都要洗澡,有时一天都要洗几次,不然她不会被称为出水芙蓉。女人天生就要常洗澡,不是她们爱干净,是她们身上藏垢的地方太隐秘,若长时间不洗就会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南洋姐给大婶说她想洗个澡,按理说这并不算什么要求。但现在是初冬,在家里洗澡确实不是件容易的事。大婶一边烧水一边说,往日东北庄的人都在河里洗澡,县里只有一个澡堂,离咱这还很远。所以夏天的夜晚河里可热闹了,大人小孩都在河里扑腾,带泥的沙子就是肥皂,浑身一抹往水里一钻就洗干净了。说着话锅里的水热了,大婶给南洋姐兑了一盆水,让南洋姐先进屋里去洗。又往锅里添了些水烧起来。
南洋姐很不习惯这种洗法,这哪叫洗澡简直是洗零件,把身体分成部件一件一件地洗。还好,现在家里没外人,只有大婶也是女人。南洋姐索性脱光了衣服。
炕热了、房子暖和了。南洋姐正洗着大婶又端进一盆热水,南洋姐毫无介意地用毛巾擦着身子。大婶说∶“我给你擦擦背”。大婶边给南洋姐擦背边夸南洋姐皮肤好、身材好。“你养过孩子了?”忽然大婶盯着南洋姐的胸部问。“没有,我这辈子不会有孩子的。”南洋姐说。“真是个有福气的女人,谁要娶了你天大的福。”大婶说。
南洋姐不说话一个劲地洗,她懂大婶话的意思,男人女人都特别注重女人的胸,男人喜欢女人的胸丰满有性感,女人喜欢自己的胸大好养孩子。其实女人的胸是需要靠男人来维护的。南洋姐一直这样认为。
很快南洋姐就洗完了澡。当她穿上短裤又穿上胸罩,准备穿外衣的时候,忽然发现大婶用傻傻的目光盯着自己的胸罩。
“这是什么,是专门女人穿的衣服?”大婶感觉挺神秘。
“是啊,这是奶罩子专门用来护奶的。现在南洋都叫它胸罩。怎么这里还没人穿过?”南洋姐十分吃惊。
“没穿过,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婶说。
大婶哪里能想到女人长面子的地方有时候也需要用假东西来撑起。
“闺女,大婶几次想问你,都没时间。现在没啥事了,你就给大婶讲讲你的来历好吗?”
大婶说。
南洋姐如今孤独一人举目无亲。早就把大婶当作唯一的亲人了。大婶这样先问她,使她不安。其实她早就想给大婶说说心里话。
我姓刘叫刘桂美。很小的时候就被爹妈卖给了人。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老家在哪。十几岁开始就给别人家干活。记得有一天,一群男人把我和好多姐妹弄上一条船,后来才知道我们到了南洋。到了南洋后,那里的老板派人教我们练功,更多的时间教我们怎样伺候男人。起早贪黑地干着杂活。开始的时候特别苦特别累。老板对我们要求很严。那时候我光知道要给老板打三年工,三年以后就可以回家了。不知过了多久,好多姐妹都不见了。老板对我好起来,开始让我接客,当时我小很害怕。老板还找大一点的姐姐来帮我,我接的第一个男人就是张成新。张成新那时不但有家室,而且挺有钱。他看我岁数小就时常来照顾我。每次来还给我带些零食。渐渐地我就不怕男人了。一遇到什么难事,我就找张成新。后来,有一天老板开始给我分钱了,接的客人越多,我拿得钱也越多。慢慢地习惯那种生活了。有时闲着还着急。
大婶听着刘桂美的讲述,想着自己正当年时就失去了男人,一股心酸涌上心头。“他们不经常打你们,还供你们吃穿?”大婶很惊奇地问。南洋姐说的这些事都是大婶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的新鲜事,以前光听说下南洋做南洋姐的人是多么的悲惨,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可今天亲耳听到的确实不一样。
南洋姐继续说到,两年前,张成新来找我,说他家里的那一口子死了,他也不想在南洋待了,让我跟他回老家安度晚年。当时他就跟我说起了他弟弟张成刚,说他给张成刚寄了好多钱,委托张成岗在老家买些房子和地,这样我们回来就可以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当时我觉得张成新人好,他说什么我都信,就答应了他。我还把自己的积蓄也给了他。有一次,他说张成刚来信了,告诉我房子和地都买好了,让我们快点回去。当时由于还有许多事没办完,也就没能及时回来,谁曾想他弟弟张成岗根本就没有给我们买房子和地。
“买了。”大婶说。
“买了?”刘桂美忙问。
大婶赶紧说∶“张成刚是买了些房子和地,村前那个大宅院和村后那个四合院都是张成刚买下的,坡上还有几十亩地。不过房契和地契上的签名都是张成刚自己的名字,没有提到过张成新。”
“怎么会呢?明明是张成新寄钱回来让他买的,他怎么可以写成自己的名字呢?”南洋姐不解地说。
“正是因为这些房子和地都是张成刚买的,所以解放后,政府就把张成刚当作恶霸地主给枪毙了。”大婶说。
“怎么会是这样呢?”南洋姐更不明白了。
“还有,今天你给大婶讲的这些事千万不能再给第二个人说了。一定要记住,不然你也会没有好日子过的。”大婶十分认真地说。
“谢谢你了大婶,我再也不会提起这件事了。”
刘桂美此时才有点明白事情的真相了,张成新若地下有知,会怎么想这件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