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底的一个傍晚,当我注意到看台上坐着的那个女孩时,陈默正在专心致志地将球一遍遍地踢到墙上。
在两个小时之前,球队和来访的约翰内斯堡大学进行了一场友谊赛,比赛进行到第七十分钟的时候,陈默用一记犀利的长传助攻结束了自己的绿茵生涯。
随后,陈默被换下场,场边的替补队员有的鼓起掌来,我听见零星的掌声飞向碧蓝的天空,仿佛一串省略号一般。
比赛结束后,队友们陆续离开,唯独陈默还留在球场内,原先在场下等待的一帮人此时亟不可待地跑上了场,匆匆分好边后便兴致勃勃地你来我往起来。十几个人,竟花花绿绿地穿了七八种颜色的球衣,像群蝴蝶一样在场上翩翩起舞。
即便在普通的足球爱好者看来,比赛进行得也不算流畅,一群人时而呼啦啦地跑到这边,时而呼啦啦地跑到那边,与其说是在用脚踢球,倒不如说都是在碰运气等着足球砸到自己的脚上。
有人喘着气大呼小叫起来:站好自己的位置!站好自己的……没等喊完,球来了,于是他也冲进了人堆里。
看台上坐着两对情侣,底下的一对正头靠头地窃窃私语,顶上的一对正旁若无人地搂在一起,一上一下,一左一右,正好连成一条对角线。
女孩就坐在这条对角线的正中间,胳膊支在腿上,下巴搭在两手掌心,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女孩身后是两棵高大的银杏,树叶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夕阳从天边撒下的金灿灿的光线从两树中间穿过,构成了一扇奇异的大门。几片叶子自半空缓缓地落下,在大门里描绘出一条条动人的轨迹,其中一片,最后正好稳稳当当地落在了女孩的肩膀上。
在旁边的一块小型训练场地上,陈默娴熟地将球在左右脚上各颠了一下,然后踢向十五米开外的墙壁。墙壁上仿照球门的大小画了一个框,框内被等分成了十五个小格,皮球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准确地击中右上角的那个方格,然后弹回至陈默的脚下。
不等球停,陈默再次挑起球,如刚才一样在左右脚上各颠一下,然后射出,皮球击中右上角的方格、弹回,陈默颠球、射出……
如果没有天黑这回事,我想他可以一直这么踢下去。高中时代的最后一个暑假里,陈默确定自己再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在球场上飞奔,于是便在学校球场的球门上吊起一个个易拉罐,然后一脚一脚地打发掉一天又一天的时间。
比之于陈默对足球的专注,我的注意力则一直集中在看台那边。
女孩上身穿一件炭灰色薄棉连帽卫衣,袖子捋到臂肘处,下身穿着与上装配套的修身小脚运动裤,脚上是双白色的旅游鞋。尽管女孩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但是一眼看去还是能够想象出她站起时的婷婷玉立。
也许是坐久了,女孩摊开双臂,昂起头,连带着细长的脖颈,前后左右转了转,随即干脆把头埋在腿上,束在脑后的短发像只正在放哨的狐獴,在微风中顽皮地轻轻颤动,一根根发丝上反射出的五彩余晖,让我忽然生出一种种忍不住想要轻轻触摸的冲动。
这时女孩再次抬起了头,近在咫尺般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这让我忽然间感到有点手足无措起来。照理来说,她不可能发现我的存在,然而,我的视线却毫无疑问地被她逮了个正着。
女孩脸上依旧是先前那副懒洋洋的神情,无论眉毛耳朵,还是鼻子嘴巴,都像睡着了一样,唯独在她的眼眸深处,我看见闪烁的光点正渐渐汇成急速的漩涡。
世界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如同所有的声音都被扎进了一个口袋,而全世界的寂静正从另一个打开的口袋中缓缓地流淌出来。
这样的光景持续了大约十秒钟,几只燕子掠过头顶的天空,学校的广播里传来CLAPON悠扬舒缓的歌声,这时女孩的嘴角微微翘了翘,世界再次恢复如初。
天色将晚,球场上的人陆陆续续地走到场边,三三两两地坐成一团,抽烟的抽烟,换衣服的换衣服,为数不多的几个人留在场上把球踢来踢去,时不时地还做出一些花哨的动作。
原先看台上的两对情侣,一对正手拉着手绕着游泳馆南面的那块草坪散步,一对则站在图书馆旁的香樟树下接吻,阅览室的灯光早已亮起,连接着静谧的暮色浮在香樟树的树冠上面。我想起刚才那个女孩,但是女孩已不见了踪影。
洗完澡陈默到食堂吃了晚饭,然后回到宿舍,到了大门口宿管员叫住陈默递来一只千纸鹤,说是一个很可爱的女生留下来的。
“有没有说什么?”陈默问。
“小姑娘问我认不认识你,我说当然认识,踢球的吗,那家伙宿舍的保险丝总被烧掉,被我批评过很多次了。”
宿管员颇有些警示意味地说道,“然后她就让我把这个交给你,说是里面写了东西,还再三叮嘱我不要拆开。真是多此一举,我这么大年纪了还管你们这些小年轻的干什么,再说有什么事情打个电话不就完了,还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老家伙一边调换着电视的频道,一边优哉游哉地剥着鸡蛋,眼皮子都没抬一下。
陈默把纸鹤拆开,里面写着几行字,字迹如同信笺上的一条条折痕一般干净利落:
“明天要去外面买些东西,顺便四处转转,可以的话希望有你带路,毕竟刚到这里人生地不熟。另外你不是也想见我吗?当然前提是你还记得我。如果一个男生可以不知疲倦地将足球一脚一脚的踢到墙上,我还真的不知道他是否会对一个一月之前通过电话的女生留有印象呢。好吧,任由自己讲下去的话估计这小小的纸片就该不够用了,言归正传,明早本部钟楼门口,八点十五之前,不见不散。”
落款写着“小雨”,那个在簌簌的雨夜给陈默打来电话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