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把信丢进学校门口的邮筒里到收到你的回信,一共过去了九天时间,穆泽写道。
这期间,我常常去想这封小小的信究竟会辗转多少人之手,最后才会到达你那里。先是这里的收件人把信从邮筒里取走,然后混在许许多多的信里被放在了一个小房间里。
房间里也许放着一排排的立柜,立柜被格成一个个小方格,每个方格都代表一个地方。每一个地方都有一些我们这样的人,在等待着来自远方的消息。
到了晚上,也许是第二天的清晨,我的信和其他许多正被渴望着、期待着、憧憬着的信一起被装进了一个口袋,放进车厢,一路颠簸,最后终于到达目的地。
到了当地后同样是在一个小房间里,这封信和其它的信件一起被从袋子里倒出来。然后又是几个人挑挑拣拣,按照不同的街道,不同的社区,分到不同的邮递员手里。
邮递员把信装进绿色的邮包,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放在学校门口的传达室里。这时也许有人刚好过来取信,挑到我的这一封,看了看,不是自己的,于是放下,直到你过来。
如此多的环节,我不禁担心会不会在某个环节出现问题,比如理件员不小心把信分到了错误的地方,或者是邮递员投递的过程中不小心遗落了,又或者是恶作剧的学生拿走了本不是自己的信。
想着想着自己都会忍不住地笑起来,说到底,不过是封普通的信罢了,竟然会叫人冒出这么多的牵挂。
星期三的下午第二节课后,我正趴在桌子上发呆,晋歆把一封信丢在我的面前,还挤眉弄眼地冲我笑了笑,我看见信封上你的名字,这才确定,那封信终于还是安安稳稳地到达了你那里。
算算时间,估计你收到信后便立即给我回了,这让我写这封信的时候不由地感到一些惭愧,急于收到你的信,却隔了好久才给你回信。
信里你告诉我你进了一个十分漂亮的球。从后场带球一连过了四名防守球员,离球门还有二十多米嘞,你是这样的说的吧。
我能想象出你在描述时脸上一定是那副洋洋得意的样子,我甚至听见了皮球呼的从我头上飞过的声音。
有时傍晚时分路过学校的操场,看见球场上也有一群在踢球的人,我总是忍不住地停下来。此时的你大约也正在训练,是在做负重往返跑,还是在一遍遍地练习绕杆变向?
想着想着我便感到孤独起来,你的方向如此明确,而我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第二轮的复习已经过去了三分之一,比起原来的学校,这里的进度反而还要快上不少。教室的黑板上已经写上了距离高考的倒计时,坐我后面的一个手臂颀长走起路来有点内八字的男生负责每天更新。
据说这个男生可以记住全世界224个国家的国旗。我刚来的那天,他拿出一个本子放到我跟前翻开,然后指着上面的一面国旗问我:你知道这是哪个国家的国旗吗?
我看了看,然后回答:荷兰。
这个呢?他又问。
南斯拉夫,我又认了出来。
他没想到我能准确地分辨出这两个国家来。于是他又指了一个,那这个呢?他问。
这下我认不出来了。
然后他就笑起来,声音拖得老长地说道,这是基里巴斯共和国,一个太平洋里的岛国,自称是世界的尽头……当然,关于世界的尽头还有另外一种说法,阿根廷南部火地岛地区有一个小城名叫乌斯怀亚,意思是“观赏落日的海湾”。
观赏落日的海湾,听上去就很美的样子。
他说那里是世界最南端的城市,也被称为世界的尽头。你能想象在世界的尽头观赏日落是怎样一幅情景吗?他问我。
我试探性地想象了一下,仅仅是试探性的,我知道我还不能全无顾忌地投入到那样的想象之中。然而即便如此,当思维的触手还没伸出多远,我已然感到我将再次失去对其控制的危险性,于是我连忙收回心思,摇了摇头。
顿了一会儿,我听见他小声说,终有一天,我会去到那里。
多么有趣的一个人,你说呢?至少比我有趣得多,那样的画面我连想都不能去想,他却直言总有一天会去到那里。
听晋歆说,高一的时候,这个男生曾经离家出走,几乎跑到了海参崴,准备穿越国境的时候被边防武警逮个正着,这才被遣送回来。
晋歆是美术班的特长生,跟我一个班,住同一间宿舍,睡在我邻床的上铺。我到学校第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的身上透出一种与年龄不相符合的味道。脸蛋漂亮不说,学习成绩也好,而且父母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
在很多人看来,她属于一只脚已经迈进了重点大学校门的那类人。但是偏偏她又选择了画画,原本分班的时候她可以分到重点班,但是她却执意不去,说是怕带坏了那些好学生。
因此当大多数的学生晚自习埋头于书本的时候,晋歆则在画室里优哉游哉地摆弄着手中的画笔。画室位于学校东北角的一桩木质小楼的三层,沿着楼梯走上去,脚底下会发出清晰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画室里摆放着七八个画架,地上放着一大堆各种造型的石膏雕塑,她告诉我这个是大卫,这个是阿格里巴,她还说很多神话里英雄都曾经是被遗弃的婴儿,比如俄狄浦斯,比如赫拉克斯勒。
画室正中间的位置摆着一张长桌,桌子上摆放着许多的画笔、调色板以及各色的水粉颜料。周末的时候,我便跟晋歆一起待在画室里,她画素描,我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听CLAPTON的歌。
我常常惊讶于一张空白的画纸上经她三下两下地一番勾勒,一个栩栩如生的形象便会从无到有,哪怕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球型,经她的手里画出来,也仿佛带有了一种特别的动感。
刚到这里时,晋歆喜欢跟我讲班上那些男生的事情。比如哪个男生上课的时候总是趴在桌子上照镜子;比如哪个男生常常把《诗刊》上的诗歌抄在卡片上然后夹到某个女生的书本里;比如哪个男生打篮球的时候爱摆造型却总是不能把球投进篮筐等等。
就像她画画一样,晋歆讲起故事来也总是一副专注且津津有味的样子。
那天晋歆神秘兮兮地趴到我的跟前说:老实交待,是不是交男朋友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于是摇摇头。那怎么没人给我写信呢?说着,她把你的信放到了我的面前,然后搂住我说,既然没有男朋友,那不如跟我好吧,我会好好对你的哟。说完,晋歆哈哈地笑起来。
对于晋歆,我不由地会产生一种亲切感,班上也好,宿舍里也好,我也就和她多说几句话,大约是她身上存在着某种特质的缘故——保持自信的同时又不乏友善的气度,而这两点恰恰正是我所欠缺的。
在我眼中,你们好像都是可以把握自己未来的那类人,未来对于你们来说,也许就像是你脚下的足球,就像是晋歆手中的画笔,尽可以任由你们随意施展。
与此同时,我也能够感受到你们身上自然流露出来的善意,对于生活的善意,对于朋友的善意,而这些都是我所欠缺的。也许你们已经发现了我内心里对于这个世界的抵制,却还是一边装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一点一点地试图将我从那个灰暗的世界里带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