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现在相比判若两人啊。”陈默评判道。
“是啊,判若两人。她住的地方之前是个面粉厂的单位宿舍,厂子99年的时候倒闭了,后来多是些家长带着子女住在里面,一来离学校近,二来房租也便宜。
“有几次我偷偷跟着她到楼下,一直看着她上了楼梯,进到一间屋子里。屋子里原本是黑的,她进去后灯才亮起来,灯光从窗户里透出来,混在凉荫中。我看见楼道里拉着一根一根的晾衣绳,上面挂着一件一件的内衣内裤,风一吹,就像蝴蝶一样飘啊飘的。
“一段时间里,我只要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满脑子就都是那些勾人的形状,而当我第二天再看见她时,心里便越发感到自己偷窥的行径是多么地可耻与好笑。这样持续了一个学期,然后我就听到了一个关于她的传言。”
讲到这里,姚远停下来,像是在从脑海的泥泞深处拽起一个异常沉重的箱子。他耸着肩膀,歪着头,右手拎着瓶子一圈圈地打着转,如同一颗轨道卫星一样。直到转满二十圈。
“多么歹毒的传言啊,说是但凡学校里的帅哥,都跟她睡过,难道你不知道吗?一个同学咧着嘴,像是盯着一只会说话的猩猩一样告诉我……说实话,我算帅哥吗?”
“从正常的审美角度看,百分之百。”
“是吗?我说正经的。”
“百分之百正经,百分之百帅哥。”陈默笑道。
“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但问题是虽然我是个帅哥,但我并没跟她睡过,别说跟她睡了,我连话都没跟她讲过一句,那传言又从何说起呢?”姚远露出一副至今不能释怀的懊恼模样。
“是啊,从何说起呢?”陈默接道。
“可我又忍不住去想晚上看到的那些跟她一起走的男生,想她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一手揽着男生腰的样子,想她里面穿着的成人款式内衣,想她内衣下面正在高高隆起的胸脯。我有点怀疑,难道是真的?如果真像传的那样,对我来说可真是个双重的打击。”
“双重打击?”
“恩,双重打击,一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帅哥,充其量不过是个有点自恋的家伙罢了,二来我喜欢她,但是她跟别人睡了。不是闭上眼睛呼呼大睡的睡,而是脱光了衣服搂在一起的那种睡,家里有不少这方面的光盘,我很早就知道这种睡意味着什么了。”
“可怜的孩子,懂得太多也不见得就是好事。”陈默笑道。
“总之不管真假,那时的我头一次体会到心碎的感觉,鱼被鱼钩钩出水面的一刹那,估计也是同样的心情。那段时间整个人都萎靡掉了,上课的时候就光看见老师的嘴巴在动了,说的什么一点也没听到。
“晚自习的时候就更别提了,做数学题,在草稿纸上打草稿,直到下课铃响,笔尖仍在落下的地方纹丝不动。晚自习结束后,我也不再早早地跑到校门口,就傻乎乎地在教室里坐着,直到大部分的人都走了,这才挎上书包去车棚推车。
“即便如此,我还是害怕会看见她,害怕看见她跟别的男生一起往回走,害怕看见她跟别的男生一起往回走时,脑子里会不由地浮现出VCD里看到过的那些场面。
“这样过了有半个月,一天晚自习的时候,我听见坐在我后面的那个男生跟旁边的人谈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如果我的耳朵也像尤达大师那样长的话,你肯定会发现它们一下子就直挺挺地竖了起来。”
“说了些什么?”陈默问。
姚远哼哼了两声,然后说,“我听见那个男生说他是怎么跟她接吻,说接吻时怎么把手伸进了她的内衣里,说手伸进去时她的身体发生了怎样细微的反应等等。”
“哦……”
“我感觉全身的血一下子就涌到脑子里了,而当我听到他说她真是个贱货时,我的身体已经完全不听自己使唤了。我噌地站起来,转过身,看见一只癞蛤蟆,就是偷走……那个漂亮的小姑娘叫什么来着?”
“拇指姑娘。”陈默说。
“对,是拇指姑娘。”姚远一拍桌子,引来周围一阵侧目,“就是偷走拇指姑娘的那只癞蛤蟆,它正一脸不屑地看着我,旁边还有一只小癞蛤蟆,嘴巴张得大大的,口水都要滴下来了。”
“两只癞蛤蟆。”
“对,是两只。有病啊?大一点的那只癞蛤蟆对我说。有病啊?小一点的那只癞蛤蟆跟着说。全班的人都看向我们这边,更确切地说是看着我。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我一拳打在了那只大癞蛤蟆的脑门上。
“然后我就听见有女生尖叫起来,脸上跟着挨了一下,几张桌子倒了,桌子上面的书哗啦啦地撒了一地,我跟那人抱成一团在书上面滚来滚去。”
姚远喝了口啤酒,再次回到那场战斗中,“他用膝盖顶我肚子,我就薅他的头发,他的头发很长,薅起来很是顺手。
“那时候每个班上好像都有几个这样的男生,平时不务正业,三五成群地聚在学校的某个角落里,留着长头发,长鬓角,穿着喇叭裤,有的裤腰上还别着个BB机,大裤脚能把鞋子盖得严严实实。
“说实话,我早就看他不顺眼了,新仇旧恨一起算,薅着就不松手,另外一只手也不闲着,不停地往他脸上揣。等到老师同学把我俩拉开时,我看见他的眼睛真的像癞蛤蟆那样鼓了起来,对于第一次动手打架的我来说,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应该算是蛮不错的了。”
“估计是超水平发挥了吧?”陈文揶揄着说。
姚远没有理会,“然后我和那个男生被带到了教导处,从教室里被带出去的时候才发现楼道里挤了好多看热闹的学生。教导主任是个又矮又圆的胖子,与其说是坐在椅子上,更像是卡在了椅子里。
“他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那个人,什么也不问,只问是谁先动的手。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下午,我就在学校的喇叭里被通报批评了。之后几天,总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会找我的麻烦,如果不是跑得快,估计我的眼睛也得鼓起来。直到后来我爸找人打了招呼,这事才算彻底平息下来。”
姚远顿了顿,“生活也随之恢复了平静,每天上课、下课、上学、放学。我跟自己说,打一次架没什么了不起,没有人会因此记住你。当然,变化也不是没有,我再没有偷偷地留意她,也没有在放学后偷偷地跟在她后面。
“虽然偶尔也会在学校里面遇见,但我总会装作一副不认识的样子,其实也没必要装,她压根就没注意我。”
“……应该是有然后的吧?”
“恩。”姚远点了点头,“那年的12月31号晚上,元旦的前一夜,每个班都在开元旦晚会。教室里挂满彩色的气球,桌子都被拉到边上一字排开,空出中间一大块地方。
“同学一个个的上去表演节目,有唱歌找不着调的,有跳舞跟不上节奏的,有表演蹩脚魔术的,还有表演小品的,《昨天今天明天》,看起来台词记得很辛苦,一点也不好笑。
“我正看得昏昏欲睡,班上的一个女生走到我后面拍拍我说,楼下有人在等你。我问是谁,女生说你去了就知道了。走到一楼拐角处的时候,我看见她正站在楼道口的屋檐下面,背面是一片暗影,前面是一片凉荫,她正好站在光与影的分割线上。
“虽然心里也有点预感,但是真的看见是她时,脚底下不由得还是一阵发软。她转过身,看着我,似笑非笑,露出两颗小虎牙。也不知道怎么走完最后几级台阶的,我站到她跟前问,是找我?然后她说,一起走走吧。
“然后我们就在学校里面转悠起来。虽然每一间教室里都很热闹,但那些声音都像是被挡在了另外一个世界一样,这边的世界一点声音也没有,安静得不得了,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我们同时地迈出左脚,然后再同时地迈出右脚,我只顾低着头跟她保持同样的节奏了,都没有勇气抬头看她一下。我们经过一幢幢教学楼,经过学校的大礼堂,经过初中部前面的篮球场,经过车棚旁边的一棵棵掉光了叶子的柳树,最后进到体育场里沿着跑道绕起圈来。
“这时我才舒了一口气,终于不用担心下面该走去哪里了。”
“接下来呢?”陈默问。
“有什么东西,特别想要的吗?她忽然问我。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好摇摇头说,没想过啊。没想过还是没有呢?她接着问。没有吧,我说。从小到大都没有?她问。上小学的时候想要一整套的《七龙珠》,其他好像真没有什么了,我说。
“说实话,当时我的心思完全不在这个问题上。她把地上的一颗石子一脚到了操场上的草丛里,同样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气氛有点尴尬起来,于是我说起以前一个同学的事情。我说上初中的时候,班上有个同学一心想要一辆能变速的山地车,但是那人已经有辆自行车了,家里人不肯再给他买。
“于是那人想了一个办法,无论到哪都从来不上锁,这样过了一个月,自行车终于被人偷走了,他高兴得不得了,结果他家里人不知从哪又弄了一辆旧车,还不如原先的那辆嘞。”
“你那同学倒是想得出来。”陈默道。
“真事,后来他又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又把这一辆给弄丢了,然后才得偿所望。”姚远说道,“听我说完,她轻轻笑了笑,也没说话。于是我问她,你呢?你有什么特别想要的东西吗?我问。她扭头看了看我,真的有呢。是什么?我问。
“一个房间,一个属于我的房间,她想了想,然后说,不管多大,再小也没关系,只要不用跟爸爸妈妈挤在一起,不用担心哪天就得从里面搬出去。顿了一会儿,她又说,因为没有,所以才会想要的吧,你说你没有什么想要的,还不是你想要的东西都已经有了。
“说完,她停下来看着我。我也停下来看着她,我看见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在那片月光里。”
姚远沉默了半天,眼睛里的光泽这才失而复得,“当时我多想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也有想得到的,我喜欢她,我想得到她。可是除了让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到,手伸不出去,话也堵在喉咙口说不出来。她看着我,微微一笑,像是已经知道我想做什么我想说什么一样,我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她继续往前走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说,七岁以后平均一年搬一次吧,有时一年里搬两次,在一个地方住基本没有超过两年的,那种感觉能理解?我点点头。你点个什么头呢?能理解才怪!你又不用经常搬家,怎么会理解呢。
“她笑道,总是要从一个刚刚熟悉的地方搬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是有许多想丢掉又没丢掉的东西,总是看见一道道异样的眼光,总是不得不让心悬在半空里,这种感觉,你真的能理解?于是我又摇摇头。
“之后我们都没再说话,在操场上又转了两圈,然后就从里面走了出来。走到楼底下的时候,她说她不想回教室了,想回去。
“回去的那段路明显比平时短了许多,好像这边刚从学校里出来,那边就已经到了面粉厂的大门口,我看见锈迹斑斑的铁门上缠满了枯萎的爬山虎。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铁门前她停下来,但好像不是在问我。会越来越好的吧,说完我自己都觉得这样的腔调很是讨厌。是吗?她笑起来说到,什么样子不知道,不过肯定是跟现在不一样。
“她张开双臂,叹了一口气说,如果可能的话,现在身边的东西,一件也不想留下来,如果很久以后有一天再遇见你,保准叫你认不出来。到时候你说不定还会跑过来问,说,请问你是那个谁吗?然后我就会像现在这样看着你,告诉你说,不是,你认错人了。”
姚远兀自一阵出神,然后接着说,“自从那天晚上之后,我就再没见过那对可爱的小虎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