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鸢上飞机的时候天空一片晴朗,下飞机的时候依然如此,她对着机场大厅的时钟调整了钟表,然后拿出了亚瑟写给她的一个地址,就是他上次来潜水时住的那个酒店,他就是在那附近遇到夜椎的。当时亚瑟坐在大巴上正要出发,于是跟夜椎擦身而过了。
她拦了一部铛铛车,谈好的价钱,然后从钱包里掏出零钱,再向车夫表明自己身边已经没有现金了,不必由于她一个女孩子而极力为难她。车夫晦涩的笑了笑,发动了车。
住进酒店的时候文鸢想起了上次和卡龙一起来他并没有登记她的护照,因为怕里面的人发现她,显然里面的人在整个菲律宾都布下了一层信息网,就像童乐在上海入境处干的那样,而且童乐运气比较好宋家明正好从上海入境,不过或许宋家明根本无意隐瞒。但是她不同,她最好自己能销声匿迹,现在她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在入境时就已经被人盯梢了,只能尽量做好掩护。
她学着卡龙的方法,放弃了正规的大酒店,在酒店附近找了一家看似简陋的招待所,然后她花了两倍的价钱说服服务员不登记她的实名,她亲眼看着服务员从柜台里掏出一叠印着护照号码和性命的资料,随便挑了一个输入了系统,名字好像是Chan什么的一个香港籍华人的信息。
她的房间正对着那家酒店的大门,她可以透过窗户看到往来的人流。住在这家酒店的多是些欧美人,酒店的保安设施也做的很好。
她在窗前坐了一天,也只吃了些水果和面包,她感觉腹中空的难受,心里不由得急躁起来。脑海里努力回忆着惊沉拘禁她的那个地下室的路标,若不是隔了这么久她应该还能记得,还能找到那里的,她相信自己的记忆力,于是开始搜肠刮肚的回忆。
突然,她的眼眸亮了一下,她记得惊沉说过,他是养殖场观赏台的看护,那么她就能找到他。
委婉的打听了一番,得到的结果却令她诧异万分,养殖场,那个黑暗的地标性的存在,却早在半年前就关闭了,听说里面的老大被某个国际组织追缉不得已遁身逃走了。整个庞大的场所一夜之间人去楼空,至于里面曾经豢养着的一大群孩子,有知道内幕的人纷纷摇了摇头,恐怕早就尸骨无存了。文鸢的心一凉,那么些个孩子啊,不能一夜之间都被灭口了吧。说话的当地人仔细打量了一番文鸢,警惕的问,“你是哪里来的记者吧。那之后有好些个记者明着暗着来采访,还有些金发碧眼的,你是中日韩那边来的人吧?”
文鸢不想被人留下印象,于是匆匆的走了。养殖场没了?那么像夜椎,卡龙,惊沉这样的人是不是意味着都解脱了。
她决定不再守着那家酒店,凭着记忆,她租了一部脚踏车自己开始寻找卡龙带她去过的那个小旅馆,她记得那家店的门面是一个潜水用品租售处,而且那一带远离游客聚集地,偏当地人较多。
走了两天,她终于在路边找到一个男孩子长得很像当年那个夜晚看门的小男孩,于是试探着走过去,原本蹲着的男孩子很警惕的站了起来,像是要拔腿就跑,文鸢远远的站住了,尽可能心平气和的道,“你好,我是卡龙的朋友,你还记得我么,我在你的潜水商店后面住过。”那个男孩子将信将疑的看了她一会儿,终于点了点头,“大人说要把你赶走,但是卡龙老大不同意。”文鸢笑了,想起了那个早晨无意中听到的对话。
“养殖场被一群佩戴冲锋枪的绿衣服人占领了,他们说在里面收集什么证据。”小男孩摇着头对文鸢说起来。
“那你的卡龙老大呢?”
“他在医院里。他在那里呆了好久了,他的老大快死了。”
文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反应,只是拽住男孩子的手腕,“走,带我去医院。”
男孩子把文鸢带到医院门口,然后皱着眉头就不肯进去了,他说他讨厌消毒水的味道。文鸢自己走了进去,这是一家不大的医院,坏境看上去却还干净。文鸢原本想去护士台问问,但又怕引起不必要的注意,心想反正地方不大,她就自己走着找找。
在路过一间单人病房,门紧闭着,透过门上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摆着电视机,冰箱和微波炉时,她犹豫了一下,悄悄推门走了进去。卡龙不在,躺在床上的果然是惊沉,他整个人瘦脱了形,眉头不适的紧蹙着。病床边还摆着一张沙发床,上面凌乱的摊着几条薄毯。
她走到病床边,监视仪器上显示着惊沉的呼吸很急促,心率也跳的很快。她伸出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滚烫的还带着汗珠。他猛地睁开眼睛,目光依旧锐利的凝视着她。半秒的吃惊后,他的神情松懈了下来。“是你。”
“你没事吧?”
惊沉的脸上露出苦笑,他支撑着想坐起来,文鸢走过去扶起他。“你不该来的。”他的声音透着虚弱,整个人已经没有一丝力气。
“我想见一面夜椎。”
惊沉努力呼吸了两口,“你们不必再见面的。你跟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你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现在养殖场暂时被压制了,或许我们都可以喘一口气。”
“但是宋家明不肯放过我。”文鸢低下了头,“我要知道他回来的目的,他难道还想要我的心脏做移植?我离开这里的时候卡龙告诉我,夜椎送去了一颗心脏,但是出现排异,现在的医学还没有先进到可以支撑两次心脏移植手术,他的女儿不可能再——”
“她死了。”三个字,仿佛就是这场对话的结局。
惊沉的心率开始不稳定起来。文鸢扶着他躺下,他侧着头喝了几口水,然后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文鸢不放心离开,于是斜靠在沙发床上,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她的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风衣,惊沉躺的床和人都不见了。她心中一急正要冲出门去,撞在正推进来的床沿上。卡龙眼明手快的挡住了她。
“去做CT扫描,你睡着了,所以没叫醒你。”卡龙一边说着一边将惊沉睡着的床拖了进来,他一个人拖一边,两个护工拖另一边,倒是他显得更轻松些。
护士进来帮惊沉插导管,卡龙于是扶起了惊沉,文鸢就看到那薄被下他单薄的身体,还有那段包扎过的残肢,他最终还是被截肢了。
文鸢埋头走到了走廊上,不一会儿护工出来了,护士也出来了,又过了一会儿,卡龙带上门走了出来。
“去外面坐一会儿吧。”她点了点头,跟在了他后面。
医院对面的小吃店里,卡龙搬了张桌子摆在远离店铺的角落,然后拿了两瓶矿泉水过来。“那个蛇头的事情,很抱歉,我没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情。”
那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记忆,文鸢偏过了头去,克制着不去回忆那烧焦的渔船上散发的弥漫的焦灼味。
“那个女孩子,她怎么会死的?”
“器官移植排斥。我不知道那颗心脏的主人是有多不屈,反正就是不愿意融入另一个人的身体。而且她的身体状况也不能接受二次手术了。接下来的日子,差不多就是等死了。”卡龙尽量说得轻描淡写,但是那种情绪,知道自己迟早要死亡,一天一天的捱过去,入睡前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天的朝阳。这种绝望,不是普通人可以忍受的,那个女孩子,她亲眼见过,文文弱弱,带着一股天生的娇气,她又怎么忍受的。
“宋家明难道,就这样放过夜椎?”
“是宋文雅放过夜椎的。”卡龙的神色,变得古怪起来,“宋文雅说,只要夜椎愿意陪着她,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她就恳求宋家明放过夜椎。”
为什么?
“她要夜椎看着她死,她要夜椎内疚一辈子。她实在是个可怕的女孩子。”
卡龙说话的时候眼眸中难得带着一丝动容,文鸢的心便不由得冰冷,她做到了,夜椎在养殖场长大,他从小见过的尸体不计其数,但那些对他来说都不是生命,因为一出生就注定死亡的并不能视作生命,然而她不同,她是活生生的人,她是在他面前会呼吸会说话的人,她努力的求生,她不是他亲手杀死的,却是被他一点一滴推入死亡深渊的,那种折磨,她所经历的一切,原封不动的推到了他的身上。
“夜椎他现在?”
“你还是不要见他了,你回去吧。你和我们是不同世界的人,你能够更自由的活着。”文鸢愣住了,和惊沉一模一样的话,夜椎,卡龙,惊沉三个人,她无法想象他们共同经历过的幼年,那万劫不复的孩童时期,他们三个人给人的感觉也各不相同,但是现在,她却看到了他们骨子里流着一样的血液,孤僻,冷傲,不可救药的绝望。
文鸢微微的皱眉,她已经听出了卡龙话里的拒绝,她也知道非卡龙自愿他是不会带她去见夜椎的。“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文鸢喃喃自语道。
卡龙看着文鸢坚决的神情,不由得发怔起来,他问过夜椎,为了她留在那个人身边重新陷入这种泥沼般的日子,值得么。他的回答也是,因为她是我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