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雪,莫走。
萧青玉怔在原处,久久地看着榻上的男子,失去了动作,失却了思考。
“阿雪,我要离开杜陵了,你跟我走可好?”
“阿雪,我想娶你,可惜我现下护不住你……”
“阿雪,你在此等我,等我来娶你。”
“阿雪,我苏子白今生今世发誓只娶你一人,你若不离我定不弃!”
…………
萧青玉狠狠一颤,陡然回过神来,匆匆往门外奔去。
“夫人。”
门外以为白衣男子早已恭敬地候在那里,见萧青玉出来,低低唤了一声,道:“在下乃是柏家的子嗣。”
萧青玉眼眶一热,侧身让过,扯了扯嗓子,沙哑道:“先生快请。”
“夫人莫急,公子身上有温凉珠护体。”柏未晞提着药箱进来,“七月初七一战,公子他是伤了元气的,老阁主本让他在碧渊凤阁休息,他……”敛了敛声音,默了少顷,转了话锋,“公子他是碧渊凤阁历来最年轻的阁主了,这样年轻便就站在了高处,脾性多少有些古怪,夫人要多多担待才是。”
萧青玉抿着唇不说话,能够战胜那个人,定是下了血本的吧。父亲曾经说过,那个人的武学修为便是他也远远不及的。
而他方才走出修罗场,便迎来与她的一场对决,虽不过十几招,她却清楚每一招她都是尽了全力招招致命的,而他不仅生生受了,还放纵她狠毒地一刀扎在他的胸口!
他这是在找死!
萧青玉慌了,很慌。
当年苏子白登临国主之位,娶别人为妻赐封她为“青玉夫人”的时候,她没有慌,夺她兵权的时候她没有慌,后来将她打入冷宫看着天儿死在自己怀中的时候她没有慌,甚至当苏子白一剑刺进她的心口,她也没有慌。
可是,这一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慌了。
不仅慌了,还是前所未有的害怕!
柏未晞速步进去,看了眼榻上浑身是血的人,眼里丝毫没有意外,只迅速那处纱布和药给他处理伤口。
萧青玉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一切,看来苏子白早就料到她会出手的,这样重的伤,那人竟连一声责备都没有!
柏未晞忽然一笑,道:“公子从凤阁被抬出来的时候,身上的伤比这个可严重多了,身上被戳了好几个窟窿,十二对肋骨根根断裂无一幸免。”他还从来没有见过那位世家公子为了那一枚凤玉令会这般不要命的,依着荀墨的身份,根本不需要如此。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个龙章凤姿的男子舍了尊贵舍了名字,舍了命地去拿凤玉令。
幸而,他以半招生了老阁主。
萧青玉一瞬不瞬地看着柏未晞,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半毫的戏谑之色。
可是,没有。
他说的是事实。
有些答案已经浮出水面了,萧青玉不敢去想,但是她很清楚。
“阿雪阿雪……”
“莫走,莫走……”
榻上的男子眉目紧锁,不似醒着时候的嚣张肆意。此刻他无助至极,反复呓语,念叨的始终只有一个名字——萧香雪。
萧青玉坐在榻上,冷冷地看着昏迷不醒的男子,喃喃开口:“哪个阿雪?”苏子白,你唤的是哪个阿雪?你可知我不仅仅是萧香雪,我也是萧青玉!
十六岁时,你离开杜陵。
十九岁时,我再次来到你的身旁,为什么你竟认不出来我?我与那个女子没有一点相同之处,你为什么会分不清哪个才是你想要的萧香雪?
苏子白,你可曾想过,我才是你的阿雪?
苏子白,你可曾悔了?看着我的血染了你的衣,你是否也如我这般心惊胆颤?
苏子白,前世你究竟是否真的有爱过你的阿雪?
苏子白……
萧青玉狠狠捏着苏子白的手指,这些话是她前世想问而最后都没有问出口的话。可是,卷土重来,这些话她要如何才能得到答案?
许是被萧青玉捏疼了,榻上的男子微蹙着眉目幽幽睁开了眸子,漆黑的眸子渐渐绽放曜石的光彩,只见他嘴角忽地一弯,眼底邪气横生、流波溢彩:“夫人这是在忏悔?”
萧青玉蓦地回神,撞进眼帘的便是一张笑得十分妖冶的精致脸庞,所有的悲戚情绪戛然而止。
失望。
还有微微的薄怒。
萧青玉冷哼一声,下意识地想要甩开苏子白的手,却被苏子白紧紧拽住,厚着脸皮道:“女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喜欢这欲擒故纵的法子,夫人也不列外。”他挑着眼风看萧青玉,捉着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一根一根吻过。
如羽般轻柔的吻,落在指尖,痒到了心里,烫到了每一根神经。
他曾经也这般对待过那个女人吧?
这般温柔,这般想着法子地要讨那个女人的欢心。
“你在我身上看到了哪个男人?”少年男子突然止了动作,眯着眼睛危险地端倪着有些晃神的女子。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却穿透了他,看到了别的人。
“萧姑娘,不防再提醒你一句,本阁主现下不是你口中的那个苏子白,也不是南国的静王荀墨,而是碧渊凤主宁云。这个不朽的名字,还请姑娘放在心上,因为……”苏子白声音稍稍一顿,掀了掀眼皮一瞬不瞬地睨着萧青玉,一字一字吐出,“这个名字的主人是你的夫君,在你以后的岁月里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与你形影不离。”
萧青玉抽回手去,冷冷地与苏子白对峙,这个男人身上带着隐隐的帝王之气。他调戏她的时候会称她“夫人”,危险的时候唤她“萧姑娘”,认真的时候叫她“青玉”。
而始终不是她要的那一声“阿雪”。
那样温柔的、缱绻的、细腻的,刻进骨子不可磨灭的——阿雪。
萧青玉缓缓起身,退开一步,站在榻前,淡漠道:“碧渊凤主,在下的夫君已经死了,死在四年前大寒梅开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还没有死,她的天儿临产,而她的丈夫夺了她的兵权,迎着漫天暗香梅雪迎娶了别的女子为后,封她为“青玉夫人”。
那个时候,她的丈夫就已经死了!
“是以,在下的心也是死的。”女子浅浅地笑,眼里隐没着复杂的情绪,“若想死灰复燃,除非六月飞雪,杜陵梅开十里暗香倾覆,我夫子白复生与我相、决、绝!”
苏子白一笑:“夫人莫要诳为夫,四年前夫人不过十二岁,哪里来的夫君?你前世今生,只有为夫一人而已。”
萧青玉面色微沉,久久地冷睨着对面的妖孽男子,只见他浅笑吟吟眸光流转,不显山水不露破绽。
三年前,她也不过十三岁,他还不是强要娶她!
微微思索片刻,不知思及到什么,萧青玉忽地退了一步,妥协道:“既然凤主愿意养着在下,在下随凤主回府也无不可。”
她穷得厉害,天下若论富有,莫过于碧渊凤主,家中收藏的温凉珠不过是把玩之物,多如皇室珍珠。
既然有人愿意养着她,她便也懒得耗费心思去谋生计。
她本来也不是个勤快之人。
苏子白勾着唇阴测测笑得十分愉快:“醉翁之意不在酒。”
萧青玉也不多言,她相信他们之间彼此心里比谁都要清楚。
在悦来客栈磨蹭了数日,碧渊凤主鉴于自家出了个喜好金子的夫人看上了人家的纯金招牌,觍着脸将青峰镇百年盛誉的悦来客栈改名“云舒阁”。一副腾龙舞凤的丹青交到老板手上的时候,连城夫人的马车走出三五里的路程,老板都死死地抱着那一副丹青不肯放手。
价值连城的东西啊!
若是连城夫人反悔了可怎么办才好!
四匹高头骏马开道的八宝泉鸣马车,在专用的车道上缓缓滚动,奏出天籁之音。
萧青玉觉得自己扬眉吐气了一把,只可惜风沼此刻被某人赶到外面去了,否则她委实要好好与他计较一番。
谁再敢歧视她没有钱?!
分分钟拿温凉珠砸死他!!
一旁的青禾挺直了脊背,伸手默默地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冷,极冷。
“很热?”萧青玉掀了掀眼皮,看青禾。
青禾掀了掀眼皮瞟了眼一侧的凤凰男,赶紧敛下眼皮,忙道:“有……有点。”
“去外面待着吧。”萧青玉重新阖上眼帘,不动声色地舒了舒眉。
“谢小姐!”青禾当即感激涕零,立马欢快地窜了出去。这尼玛的要是再待下去,指不定凤凰男一个忍不住,她就小命不保啊!
当年墙头被索下颚的心惊胆颤记忆犹新,这个男人已经不止拿眼瞟了她好几次,那眼神一次比一次凌冽一次比一次危险,车内稀薄空气低气压的恶劣环境也只有像萧青玉这样抗压能力极好的高手才能稳住了。
青禾一出去,偌大的车内就只剩下萧青玉和凤凰男两人了,凤凰男也不再释放冷气,车内温度渐渐回升。
凤凰男微敞开的衣襟随着他翻身侧卧而大敞大开,露出里面精致好看的锁骨,白皙结实的胸膛若隐若现。
那景致,勾人销魂。
少年男子眨巴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一瞬不瞬地睨着面无表情的萧青玉,见她巍然不动,再次将身子往她那厢挪了挪。
少顷,再挪了挪。
又挪了挪。
在某人准备第七次不动声色侵蚀距离之际,萧青玉终于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再敢过来半寸试试!”
凤凰男勾着嘴角十分满意,一展折扇,象征性地扇了扇风,道:“为夫这般娇艳欲滴,夫人难道就没有什么冲动?”
萧青玉微抿的薄唇紧了紧,太阳穴的青筋抑制不住地跳了跳。
娇艳欲滴?
娇艳欲滴的男人?
冲动?
“咚!”
“砰!”
一道黑影蓦地被人从车内踹了出来,车门被狠狠闭上。
纵使身手再好,被人从车内丢出来,形象也谈不上优雅的。何况苏子白根本就没有料到萧青玉会出手,此刻被踹出来,只是堪堪稳住了身形。
狼狈显露无疑。
外面驾车的画楼、赤桥和出来透气的青禾看清猝然落地的某人,忍不住捧着小心脏抖了抖,识趣地没有笑出声来。
“哟,凤主当真娇艳欲滴妩媚勾人呐!”尾随而至宫沄恰巧看着这一幕,不怕死地火上浇油。
傅临岸从后面那辆车内探出身子,依旧笑得温润,和煦开口:“丢了我南国的面子事小,三弟身子金贵,切莫伤了才好。”
凤凰男面色终于黑了。
萧青玉冷冷地笑,傅临岸跟苏子白勾搭上了,宫沄也跟苏子白勾搭上了。而前世里,傅临岸是苏子白的死敌,宫沄一辈子最大的梦想就是将神佛般的苏子白从天堂拉到地狱。
这些本不可能走到一起的人,不仅走到了一起,还相处甚欢。
事有反常,谓之为“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