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她小孩般纯真明朗的头脑安放在一个毕竟不是小孩的身子上。她不能下床不能接电话不能练功不能去学校讲课。她觉得这一天一天简直过不下去了,觉得她生命的钟摆停在半空了。她的头发白了。她问医生:腿摔坏了怎么会引起白发?医生说这是急的,再别这么着急了,我保证你早日上舞台。
然而还是急,在病床上耽误多少事!有一家服装厂扛了二百来套童装请她看,希望她来编导儿童服装的展示会。唉,对不起,我很乐意,可是我走不了路没法上学校、幼儿园去挑选孩子来排练。在我们儿童剧院挑?不,我们剧院是演儿童剧的,可没有真小孩。
覃琨最怕看到真小孩变成“假”小孩。小孩本来是天真的,可是电视上的儿童舞蹈常常叫小孩显得天真做天真状,上面摇脑袋下面扭屁股,结果反而显得做作而丧失了天真。为什么常常看到对天真的摧残……摧残?一个小学生参观中南海归来,爸爸问他看到了什么,他说没看到,说因为老师让大家排好队走路,眼睛要看着前边那个同学的后脑勺,不许东张西望。像这样看着别人后脑勺走路的孩子,如何才能胆子再大一些,步子再快一些?一个小学生告诉她,他给老师送的挂历不如别的同学送的好,老师说他:就你爸爸没出息!又一个中学生在作文中写进了对老师的意见,当妈的不让交出去,说得罪了老师要倒霉的,说应该写老师爱听的话。
任何做作都在扼杀真纯,扼杀想象,扼杀创造。覃琨知道赖宁是个非常丰富、非常有创造力的男孩。他热爱家乡,喜欢探险,还有自己的探险计划,希望长大了做李四光。他潜心钻书本,勇敢攀峭壁。他爱那山那水那树那木,怎么容得大火的吞噬?他不是救火之后方见英雄的,他本来就优秀,就精彩,就值得写出来给孩子们多方面的启迪。但实际上,这样好的男孩若不是扑火牺牲,恐怕至今不会有人写。如果赖宁还能活过来,知道这儿那儿都演讲过他的英雄事迹,他恐怕不知道日后自己如何说话行事了。哦,男孩!至于有的先进事迹演讲团的成员,本来好端端的英雄模范偏让他(她)到处讲自己做了多少好事自己怎么怎么好,这对英模本人来说未必不是一种伤害。孩子们听了这样的演讲,以后自己为别人为集体做了好事是不是也需要一一记住?
人们关注躯体的残疾,其实心灵的残疾是尤其令人不安的。当然,对于孩子们的任何残疾覃琨都坐卧不安。她专门为身体有残疾的孩子义演。老师打哑语为孩子们报幕。剧刚终时哑孩子用大拇指点头表示谢谢,然后孩子们都跑上舞台和她亲热。有几个坐轮椅的孩子上不来,哭了。覃琨跑下台去搂着他们一起照相。
好像覃琨的出现常常唤起人们藏在心底的真情,每每引起集体的感情大跌宕。她的腿还不能蹦跳着演男孩的时候,可以应邀出去讲讲课了。听众或是哭,或是笑,或是起立,或是鼓掌。她在她感情的大消耗中,兴奋地感觉着社会对真情的需要。
她也常常叫自己冷静,不要老是太激动。旧的儿童剧场翻新以前,有一天她看到剧场门口有人把一块公司的牌子放在剧场牌子前边。剧场虽然目前旧得不能演出,但总是堂堂的中国的儿童剧场,总会焕然一新地迎接我们的孩子们的。怎么一家公司的牌子就可以置于儿童剧场的前边?她怎样叫自己不要太激动也不可能了。她上前干预。对方藐视她这小不点的个儿,说你算老几,你有什么了不起?那厉害劲儿倒像要动手。覃琨说我是演男孩的,不怕,你冲我这儿来!她挺起她那一米五的个头,雄走I赳地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
对方没有举起手来。不过覃琨还是气肿了牙。她生大气着大急,都是为了孩子们的事业。有一次,她急得眼前全是金道道划来划去,医生说是眼底神经痉挛,说你着这么大急是为了公事还是私事?她说公事。旁人大笑说:现在还有这样的人!
着急多了,有时突然就老了。有一次,正着急就上了电视,一位前辈看到电视给她来了个电话:“哎呀,小男孩,你这是怎么的啦?你也不至于一下变成这样啊!”
不过,小男孩还是小男孩,爱看卡通片,看唐老鸭返老还童变了回去变成一只鸭蛋,看吃得干干净净的鱼刺竖起来变成小动物的-级一级的楼梯。覃琨本以为自己想象力很丰富的,可常常跟不上米老鼠和唐老鸭。想象力是属于孩子们、属于每一颗年轻的心的。覃琨的年龄比中国儿童艺术剧院大20岁,但在她的思想中,不,在她的感觉中,中国儿童艺术剧院是她这个小男孩的母亲。
神林:上帝不知道的事,我倒想知道
之一:上帝不知道的事,我倒想知道
他的眼睛,带点朦胧,带点超然,几多智慧,几多莫测。个头不高,可是看人常常略带俯视。
他说话声音很轻。你只能把两只耳朵变成两个地面卫星接收站,才能收到那轻轻的好像从很远的外星传来的信息。只有最自信的人才这样超然物外地说话。好像那只是他的自言自语,并不在乎你听见听不见,或者压根儿就是随你爱听不听。
不过,他讲话的每一个小段,往往像美国作家欧亨利短篇小说的结尾一一个出人意外的幽默。只有当你呼应了这份幽默的刹那,他的眼神里会激扬起一阵笑意。好像一间清冷的屋子突然闪亮起温暖的灯光,奏响起欢快的音乐。他可能会侧过身去又偏过头来看着你笑,让人更感觉着这笑的韵味。
然后,灯光熄灭音乐骤止,又开始了淡淡的轻轻的谈话。
一般初次相见时的笑,是礼仪的笑,应酬的笑,客套的笑。往往只是一种Show,作秀。神林先生的心最是自由。他不想应酬什么人,不想应酬这个世界。他只是真心地去对待,而且为你着想。
我明明知道他是日本人,可我一见之下总感觉着法国式的幽默和美国式的自由。后来还发觉他有点德国--爱吃肉,爱爬山。
他笑的时候,两道浓浓的长眉向两侧弯下,不仅眼睛笑着,连眉毛也笑得弯下腰来。他的脸实在很西化--大眼睛在脸部所占的面积和高鼻子离“地面”的距离。尤其有特点的,是嘴,不拘一格地微微上挑着,好像总在向什么挑战。
我第一次见他,就禁不住说,你和我见过的日本人都不一样,我总想起西方人。
其实,他是一个抽象了的生命体。他的思想里流动着的,是俄罗斯的艺术、西欧的艺术、美国的艺术和中国、日本、东方西方的文化艺术的调和酒。这种酒发酵后升发出来的思想,常常是空灵的、跳跃的、美丽丰富的。他刚刚在讲一个思想,一下又跳跃到另一个话题。而且把主语什么的能省略的都省略了。你弄不懂他这一句话是第一人称还是第三人称。是他自己的话,还是他在讲人家的话。你恍恍惚惚地似懂非懂地跟着他的没规则的语言快跑,脚不着地地快跑。又好像掉迸一篇魔幻现实主义的文字,或者掉进一幅抽象画里。
他也知道部下常常不明白他的话,也不想着意叫人明白。如同一幅抽象画,能懂多少算多少,由你自由想象,或者不懂装懂。
我问他是这样吧?他笑:听不懂正好,可以好好想想,一下听懂了也没劲了。
当然,他说,有时互相都感到疲劳。
我想,他自己怕也不一定很清楚他的目的。总有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无偿地帮助北京的超市业?他顶多说一句说了你们也不懂。后来我明白,他是希望大家都幸福。希望大家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
他叫人感觉像一座重重叠叠的庭院,又像一座不见边际的森林,让人在里边走着走着就迷了路。他的姓和属于他自己的那片世界很相像--神林。
旁人或许不大能想象,这样一位拥有一千数百家超市、商店的日本卡斯美株式会社社长,做事情常常不太预先设定明确的目的。他请我访日就一无目的。他的部下传来的日程表上,精确地写着去5个城市游览的时间、地点、下榻的饭店、用餐的饭店等。我想本来我也没有什么目的,就按日程表一个个城市走吧。但是,或许正是因为我和神林先生都不喜欢预先设定,都更喜欢兴之所至,到了筑波,见到神林,我说那几个城市都不去了。
我想看看神林章夫先生的故事怎样写在筑波这方土地上的。但是不易被读懂的。人们介绍他,往往讲他本来是大学教授,经济系主任,后来成为卡斯美的社长。而他说:“如果把我至今为止的人生反过来倒行的话,那将是理想人生。”
他“倒行逆施”的逆反思维和创新意识,我是一下就感觉到的。他讲前不久去俄罗斯看绘画艺术,娓娓道来。我感到,那不是去一次俄罗斯就能获得的领悟。我好像看到他从一片深深的小白桦林里走出来,走了很多很多年了。我说,你怎么这么熟悉俄罗斯艺术?当然,神林先生抽象到一定时候,总要回到现实里。这是一种把握生活的感觉和把握生活的能力。
有人说神林先生的命好。我问他相信算命吗?他说:“上帝知道的事,我不需要知道。上帝不知道的事,我倒想知道。”
我想,上帝大概不懂中文。而神林先生就会一句中文:为人民服务。
之二: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
他两手插在裤兜里,抽象地走着--如果走路也可以用抽象来形容的话。他一句不提他的公司他的店铺,更不像一些大老板惯常用数据说话。他淡泊、潇洒、不经意,像云,又像一位超然物外的艺术家。
神林先生先带我看公司门厅里孤零而突出地摆着的两把连体椅子,西班牙着名艺术家的作品。然后他带我在公司楼上楼下一间间屋子看,看每一间屋里陈列的画或雕塑。每~件都是他从英国、美国、法国、希腊、印度、瑞士、黎巴嫩、玻利维亚、墨西哥、土耳其、澳大利亚、伊朗、比利时、意大利、智利、韩国、中国等国家购来的。
办公室,乃至13间大大小小的洽谈室,没有不挂着画的。又大都是抽象画,让人自由想象,一间间屋子就变得无限大了。
他觉得印象派的画,带点强制的感觉,而他最不能接受强制。他当年参加学生运动的时候,就有人说他是无政府主义。
同是抽象画,他也怕雷同。所以不在一处多买。要在世界各国买来。门厅一侧,有一大辐中国书法,是佛教的心经。行书漂亮如美术,流动如音乐。世上的事物,本无需一成不变,不黏滞,常流动,多创造,便好。
二楼有一间圆形大厅,只在中间背靠背地陈列4把从欧洲买来的椅子,当然又是艺术品。4个椅背组成大厅的一个轴,就觉得大厅眼看就要旋转起来。市民要在这里办展览,这就是展厅。不办展览的时候,这个大厅本身就是一件叫人退想的大艺术品,供人参观。
有人看卡斯美公司总部像一个艺术馆,说神林社长这是要干什么?
而神林先生想,这么好的房子能不能让尽可能多的市民享用?
而我在公司上下看抽象画,总在画里看到神林先生。看到他抽象画似的经营方式,看到他无拘无束的想象,和有板有眼的关怀。
他读过一本书,叫《儿童共和国》,写一位西班牙神父培育各国孤儿的真实故事。他读后联想到美国电影《少年之街》和前苏联马卡连柯的书《教育诗》。他向员工们推荐《儿童共和国》。三十多名员工去了西班牙实地考察。
后来,神林先生终于和这位西班牙神父会面了。
我说,你和这位神父一定有很多的相通。
神林先生笑:有一点不同--神父光花钱,我还得赚钱。读了《儿童共和国》的神林先生,一直想为筑波的孩子们做事。明治时期日本到美国的第一艘船修复后,要从筑波开往长崎。神林先生两次把筑波所在的茨城县的孩子们,送上船。
比超市更大的,是超越。
“希望大家都幸福。”他说。
前年神户大地震。他派卡斯美的6个人带了款项赶到那里,帮助日本最大的“生活协同组合”救济灾民。“光同情不行,要伸出手来。”他说。同时也要员工看看,人们是怎样从地震中站立起来的。
好像抽象画一样的神林先生,以出世之精神做入世之事情。
怪不得神林先生学会的一句中文是:为人民服务。他很认真地说,企业不讲利润是不被欣赏的。可是,我们又讲奉献,又要讲利润,这样是不是有点滑头?
我又想起我在一家日本料理店吃的一道甜豆沙,叫做:善哉善哉。
一个很大的问题:赚了钱怎么用?
1978年,神林先生40岁,作为访问学者应邀到中国人民大学讲学。那时,不管去哪里访问,下了飞机第一句话讲什么,都有人给他规定好。如果参加会议,翻译又按自己的意愿讲,把自己的话安在神林先生身上,成了翻译想讲什么就算神林先生“想”讲什么。
神林先生这样特立独行的人,就再无兴趣学中文了。
就学会一句“为人民服务”。
或许这句话本是对他的心声的一种回音?
虽然不喜欢学中文,但是又非常喜欢来中国。他的部下笑着说,有时候神林社长差不多谁也不告诉就飞了,等他回到筑波,大家才知道他又“偷偷”去了趟北京。
我想,神林先生这个北京情结,或许正是从1978年开始结下的?他和北京商委签了5年的合同--从1994年起,每年免费为北京培训超市员工。迄今已有三百多人从北京到筑波的卡斯美培训中心。
老是有人问神林先生:想不想在北京办超市。神林先生很明白地说不想。他仅仅只是想为北京培训员工。这样,就一直有北京的、日本的人问他:他为北京这样花钱是为什么?
神林先生常常笑而不答。
或者说:在这么做的过程中你会一点一点明白。
或者说:只要对北京确实有意义就行了。
或者说:跟你们讲也不懂。
中国很希望与国际接轨。我们希望的,是让大家都幸福,希望大家用自己的手创造自己的幸福。卡斯美超市的宗旨是对方的幸福。
我明白,卡斯美社长的宗旨是对方一一切有缘认识的人--幸福。
培训人,如果完全没想到回收,也不是。“如果能回收,我想也不是在我活着的时候。”神林先生说。
我又追问:是不是想把北京超市的水平跟世界水平拉齐了,再竞争?也就是说,等北京超市有了竞争资格了,再在同一起跑线上公平地、看得见地竞争?
神林先生为北京超市培训员工,本是义务劳动,是超级义工。而且我觉得,他自己也未见得明确想过这是为什么。当他反问人家你问这个干什么的时候,很可能他自己也不是一句话能说淸楚的。
卡斯美已为韩国二十几年无料(免费)培训超市员工。只在去年开始,才象征性地收一点料--也是希望对方付料后更珍惜这个学习机会。
卡斯美生意越做越旺,神林先生面对的新问题也越来越多。其中一个很大的问题:赚了钱怎么用?
神林先生说,如果赚了钱怎么用都不知道,那就不要去赚钱了。
从投入金钱和时间上来说,现在他顾不上的,或许恰恰是他的个人爱好一围棋。
杜雨波:市场的竞争已经是创意的大战
之一:APEC姐妹
这对双胞胎姐妹好像是从越剧里走出来的舞台姐妹,非常江南非常丝竹,柳眉,秀鼻,俊俏的下巴,妩媚的眼睛。然而她们三两句话就讲到APEC服装,讲得那么轻柔,那么软声细语熟稔随意,好像APEC不是太平洋地区各国首脑参加的会议,而只是,只是她们店里的一件丝绸上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