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叶暗笑,这书生真是顽愚,一锭银子如何也抵几场酒用。就随书生身后进了酒店,满脸堆笑的店小二迎出来,朝书生一揖:“钟先生好。”
白玉堂和白叶相视一笑,他们知道了这个书生姓钟,也看出这位姓钟的书生是这家洒店里的常客了。白玉堂突然想起店门上仙来聚的三个字,他直觉那三个神采飞扬的宇就是这个钟先生写的。白玉堂不禁细细地打量了书生一眼,这是一个似乎很文静的书生。但白玉堂还是注意到了,书生脚下极轻。白玉堂心中一时闪过了许多念头。
当然,白玉堂后来知道了这个算命的书生名叫钟涛,是襄阳王手下的一个幕僚。当然,白玉堂后来还知道了更多更让他心惊胆战的事情。白玉堂只是没有想到他在途中遇到这一个钟涛,会把他以后的生活搞得十分糟糕。其实人生的许多错误之所以不可避免,大都是在不知不觉发生的。
白玉堂和钟涛对面坐下。钟涛开口第一句话,就使白玉堂心惊了。
钟涛打量着白玉堂:“我不会猜错,先生便是陷空岛上的锦毛鼠白玉堂了。”
白玉堂一愣,点头笑了:“敢问先生如何看出?”
钟涛微微一笑:“我还看出你此次是去东京找展昭比试武功的。”
白玉堂皱眉,霍地起身,拱身问道:“敢问先生是什么人?”白玉堂问这话时,突然有了一种直觉,他跟这位先生在这里相遇,好像不是偶然,而是一种刻意的安排。他很可能很长时间要跟面前这一个测字先生打交道了。
钟涛笑道:“白英雄稍安勿躁,请坐下说话。我姓钟名涛,现在襄阳王手下当差。”
白玉堂点点头,坐下。他心头却有了警觉,他从心里是很讨厌王府中人的。
钟涛笑道:“我今天特意在此等白义士。已经等了两日。”白玉堂哦了一声,心想这钟先生倒也直爽。钟涛抬手击掌,小二就端出一个盘子来,盘子上蒙着一块精美的锦缎。钟涛掀去那锦缎,竟是一盘光灿灿的金元宝。
钟涛笑道:“我出这些钱,买一个人的性命,怕是足够了吧。”
白玉堂点头笑道:“不见财帛不动心,此是常理。我白玉堂的确曾经是做这一行的。钟先生出手如此阔绰,白玉堂并不多见。但是钟先生或者并不知道,白玉堂早已经退出杀手一行多年,不好再重操旧业。”
钟涛点点头:“我当然知道白义士已经多年退隐,但我想白义士是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如果我要买的这条人命的确是千夫所指的一人,白义士大概不会推辞了吧。再者,我看出白义士此次重现江湖,必是为争斗而来,怎么就好说白义士从此不再重操旧业了呢。”
白玉堂笑了:“钟先生说的并不错,我退隐江湖几年了,并不是从此对江湖中的事情不闻不问。不知钟先生所要杀的是何人。白玉堂有言在先,我从不杀不该杀之人。”
钟涛微微一笑:“这个我当然知道,而这人却是非杀不可。”白玉堂摇头:“众口铄金。千夫所指之人,未必便是该杀之人。还望钟先生明示,你要白玉堂去做哪一个?”钟涛点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张纸,递与白玉堂。白玉堂接过看了,眉头皱起:“钟先生,此人……”钟涛长叹一声:“白义士,咱们从头说起。”白玉堂把纸递还给钟涛,两只眼睛盯着钟涛,他直觉自己很可能走进一场麻烦中去了,脸上却挂着微笑:“钟先生,请实言讲来。”
血雨腥风
绿肥红瘦的季节,正是陷空岛鱼虾上市的时候。陷空岛这几日来往的客商较多,多是来此买鱼的。陷空岛庄上的卢方家的生意最好,每天都有几十两银子的进项。而卢方今天却闷闷不乐,他刚刚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是用飞刀扎在他家门上的。信上说结拜兄弟老五白玉堂已经往东京闹事去了。卢方读罢了信,心下便惊了,匆匆派家人去白家打听白玉堂的消息,回报说白玉堂已经在几日前出门了。问及白府的家人,全不知白玉堂去哪里了。卢方心下大乱,这几天,从京城来的客商已经传说了南侠展昭被皇上封为“御猫”一事,白玉堂会去找那个“御猫”怄气吗?
但卢方不愿那样想,他也想不透这封匿名信是何人所写。今天他让家人去请二爷韩彰、三爷徐庆、四爷蒋平到设在岛上的醉一湖酒店喝酒。他先乘小舟去酒店等候了。
卢方早年做过县衙里的捕快。本来他可以把捕快的生涯做到老,但他终究还是退出了。或者说,他的捕快生活过得并不快乐。有一次他追捕一个惯盗,眼看就要缉拿到了,却不料官府中有人通风报信,致使那个惯盗跑掉了。而事后有人诬告是卢方徇私情放走了那惯盗。卢方一怒之下,辞去了捕头,来到他的朋友徐庆这陷空岛上安家落户了。到今天为止,他已经退出公门八年,在陷空岛上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八年。而今天这一封匿名信,似乎向他发出了一个信号,他不会再有这八年来的安静的日子了。多年做捕快的职业,使得卢方有了一种特殊的敏感。
卢方对他在陷空岛的这几个结义弟兄常常有些隐隐的担心。韩彰、徐庆、蒋平、白玉堂都不是让他省心的人物。徐庆本是陷空岛的几代乡绅出身,却竟也全无乡绅之风,总是四处与人斗殴寻衅。韩彰是结束了多年杀人越货的买卖才来陷空岛落脚的。蒋平本在襄阳王府做事,一年前被襄阳王赶出来了,据说是偷了王爷的许多金银。白玉堂则是横行江湖多年的血腥杀手,后来歇手不做,才将家迁到陷空岛上来的。这四人都不是安分守己的啊。所谓金盆洗手,从来都是一句靠不住的话,就好像你最好不要听信一个酒鬼发誓要戒酒的话。
醉一湖酒店并不营业,只供蒋平聚会朋友时派上用场。在卢方看来,他们兄弟五个,蒋平最有一些逸趣了。蒋平还喜欢养一些鸽子。闲时,炖上几只下酒,陷空岛上总有一群群鸽子飞来飞去,平添了一道风景,让饮者心旷神怡。
卢方今日却没有好心情,他揣着沉沉的心思上了酒店,蒋平的家人沏了一壶茶上来。卢方呷一口茶,仰头看天,感觉自己的满腹心事,像乱云一样聚集拢来,挥之不去,他不知滋味地饮了一壶茶后,湖面上一条船就飞驶过来,卢方抬头去看,就见船靠了酒亭,蒋平跳上楼来,笑道:“大哥,今日如何闲下来了,邀我们兄弟饮酒。看大哥近几日忙忙活活,生意定是不错了。”说着就放飞了几只鸽子。卢方呆呆地看着几只鸽子在空中打着旋儿飞走了,绑在鸽子身上的哨子,在蓝天上划着好听的音响。卢方闷闷地对蒋平道:“我今日邀你们弟兄几个来此商量一件事情。”蒋平还没说话,就看到湖上先后有两只小船朝酒店驶来。两只船上,各有一个大汉荡桨,正是韩彰、徐庆。
韩彰、徐庆上了酒店,与卢方、蒋平拱手见过,一一落座,蒋平让家人上酒。家人端上一坛酒来,嘭地启封,一股酒香溢了出来。徐庆啧了一下舌,叫了一声:“果然好酒。四弟何时藏下的,竟不舍得让兄弟们来饮。”
蒋平笑道:“这还是我从襄阳府带出来的,今日大哥来此消遣,我取出让大家一醉,如何是我舍不得?”
徐庆还要取笑,看卢方眉头紧锁,便不再说。空气很是沉闷,三巡酒过去,紫面韩彰问:“大哥似有重重心事?”
卢方叹道:“我只是担心五弟,他日前不辞而别,也不知去向,他的脾气一向刁钻,难免会做出什么是非,怕是要惹下祸来。我现在心神不宁,或是预兆?”
蒋平笑道:“老五一向心高气盛,他最多也就是外出散心,我看没有别的什么要紧事情。若是要紧的事,他不与我们三人说,定要与大哥有个交代的。大哥不必担心。”
徐庆笑道:“别是白老五去找女人了吧。他至今未婚,怕是熬不住了吧。”说罢,仰头喝了一杯酒。
卢方摇头:“果然如此,我倒也放心了,只是京城近来出了一件事,我怕五弟去和什么人怄气了?”蒋平一愣:“大哥说的什么人?
卢方就把京城传说展昭被封为“御猫”的事讲了,又从怀中掏出那封匿名信让大家传看了。
众人看过那封匿名信,都呆住,只把目光盯住卢方。韩彰皱眉摇头:“那南侠决非有意贬损我们兄弟,况且是皇上的御封,五弟如何去惹这个闲气?我看五弟不会……”
卢方摆手皱眉:“那南侠无意,只怕是老五有心啊。玉堂从来都是争强不让的性格啊。“
蒋平皱眉道:“依大哥之见,我们兄弟该如何应付是好呢?”卢方没有说话,看着窗外的湖水发呆。风声渐紧,湖水起了涟漪。他心里已经有了主意。他转眼看看三个兄弟:“三位贤弟,我有一言。”
蒋平拱手道:“我们但听大哥吩咐。”卢方看看三人:“我想我还是去一趟东京,去寻老五。”蒋平笑道:“若去还是要一起去的了。大哥怎么好只身一个人去那里,这让我们三人也放心不下。”
徐庆笑道:“想想也有几年没去过东京了,真是闷气得很。正好随大哥一同走走,东京城里的烟花女子一向味道不错。”
韩彰也道:“便是便是,大哥如何自己去。若去便一干都去了,遇到事情也好有个帮手。”
蒋平皱眉道:“偌大一个东京城,只是不知道老五会住在哪里?”
徐庆笑道:“我想他一定住在苗红儿那里。”众人笑了。苗红儿是苗家集苗三爷的女儿,苗红儿对白玉堂曾经一往情深。苗三爷也曾托人来求过亲,但是白玉堂却没有应承。为此苗红儿害过一段相思病。前年,苗三爷带着红儿去了东京开了一家客栈。白玉堂当年做杀手时就与苗三爷相熟,二人常常一起切磋刀法。白玉堂会住在苗三爷那里的,至少他到了东京也会同苗三爷联系的。
卢方想了想道:“既然如此,我们明天就动身。只是……”他突然停住;目光盯住湖面,低低地惊叫一声,众人随着卢方的目光去看,一具死尸漂浮在湖中。说时迟,那时快,蒋平已经跳下湖去,顿时,那具死尸被蒋平托上岸来了。蒋平高叫一声:“是陈青。”
他们当然看清了,死者是蒋平的贴身伙计陈青。众人都呆住了。陈青怎么会死在湖里呢?陈青的心口有一伤口,还有血洇洇地出来。
蒋平大怒:“是何人下此毒手?”
韩彰长叹一声:“看来陷空岛已经不再是世外桃源,就要有腥风血雨的日子了啊。”
卢方仰头看天,浓眉皱起。三人盯着卢方。
卢方缓缓地说:“如此说这一趟东京去也得去,去不得也得去了。”说罢,他饮干了杯中酒,看看三人:“明日一早,我们四人动身。”
三人同时站起,几乎齐声道:“但听大哥吩咐。”
百密一疏
今天是八月十日,白玉堂和钟涛分手之后,他已经在上原桥住了三天。白玉堂和白叶就住在了上原桥得意酒店里。白叶对店主说,主人白玉堂病倒了。
他们住的这个得意酒店,是上原桥去东京的必经之处。这个地方距离东京还有七十里,骑快马半天的时间便可赶到。白玉堂在这里等人,当然他对店主说他是病倒了。
白玉堂让白叶求店主就地找了一个郎中,开过方子,就抓了几服药。白叶在店家的炉灶上给白玉堂熬药,说不出的草药味在店里弥散着。粗眉毛的店主常常过来问候这个已经在他客栈里躺了三天的白玉堂。今天店主又过来问他是否好一些了。白玉堂说好多了,却仍不想动,店主笑笑,就出去了。白玉堂耳听着窗外粗嗓门的店主跟客人说着粗俗的笑话,眼睛看着房梁上一只老鼠在灵巧地窜动。白玉堂想到了自己,不觉笑了。他又想到那个钟涛先生对他讲的话。他为什么要出一千两黄金买那个人的命呢?钟涛说那个人简直罪大恶极,那该是怎么样一个人呢?钟涛说他也是受人之托。他受谁所托呢?白玉堂想了一会,不再想,因为这时他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响。
白叶走过来,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汤药。
白玉堂坐起,大声道:“我真是好多了,不必再吃药了。”
白叶也大声道:“郎中说要吃三剂的,主人还是要吃下去的好。”
白玉堂笑笑,接过汤药,就泼在床下了。白叶也无声地笑了。
他们做的这一切,当然都是给店主看的。白玉堂叫了一声:“苦啊。”就把碗交给白叶。他对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仆人从来不发脾气的。或者说,他十分尊重这个仆人。白叶家在他白家已经做了两代。白叶的父亲伺候了白玉堂的父亲,白叶又伺候他。白玉堂常常想起小时候他骑在白叶身上玩耍的情景。
白玉堂示意白叶闩上屋门,他悄然下地。白叶看看窗外,似乎有人影闪动了一下,他大声道:“主人还是要歇息才是。”
白玉堂笑道:“我真是好了,只是身上没有力气。”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二人同时听到小二招呼客人的声音,一个脆脆的男人喊道:“店家,快拿些饭来,我吃过还要赶路哩。”
白玉堂听出这个汉子底气很足,一定是一个练家子。白玉堂现在还不知道这个汉子是他今后故事里的一个重要角色。这个汉子名叫花蝶。
英武的花蝶刚刚从东京赶来。花蝶跳下马,扬手把马缰扔给了小二。他大步向店里走,他不知道一张网正在他身边悄悄收紧了。花蝶已经像一只被网进的猎物。猎手是谁呢?花蝶不会知道。
粗眉毛汉子迎在店门前,爽声笑道:“莫不是花师兄吗?”花蝶一怔,也笑了:“原来是张师弟,不曾想在这里相遇。”
他的目光狐疑地四下看看。四下没有什么异常,只有一片祥和的气氛。
粗眉毛笑道:“快快进来坐。”
花蝶走进店来,粗眉毛店主将花蝶请到一张桌子前坐下。花蝶朝粗眉毛汉子一笑:“师弟,你如何在这里开店呢?你不是在……”
粗眉毛汉子摆摆手:“我已经不在公门做事了,实在是不好侍奉,一言难尽。”他转身高喊一声,“小二,拿好酒来,贵客到了。”
店小二欢欢地跑上来,端着酒菜和一壶热酒。粗眉毛拿起酒壶给花蝶斟了一杯。花蝶只是看看那壶酒,却没有动。酒是陈年的女儿红,浓香四溢,很可能已经在窖里存放了十年以上了。花蝶轻轻一嗅,禁不住称赞了一句:“好酒。”粗眉毛汉子笑道:“师兄,当然是好酒,真是要喝几杯的,我们已经多年不见了啊。”
花蝶笑笑,却不喝,他是个很喜欢喝几杯的人,但花蝶更是个很小心的人,他总觉得有什么不祥之兆。他似乎感觉粗眉毛汉子的笑容里隐藏着什么不好的内容。那双大眼睛里闪着一种绝非善良之辈的光芒。虽然曾是师兄弟,但是数年不见,各自的心肠已经难料。
花蝶笑道:“谢谢师弟了。我今天还有事,就不饮了。”粗眉毛笑笑,就不再劝。
花蝶就埋头吃起来,他吃得很急。他想吃完了便赶路,他没有喝酒,还没有吃完,就觉得很困。他只觉得粗眉毛和几个伙计站在他面前微微发笑,他脑子里刚刚有了一个被麻翻了的念头,就一头栽倒了。百密一疏的花蝶还是忘记了,蒙汗药可以下在酒里,当然也可以下在饭菜里,效力同样是不会差的。
花蝶像一只绵羊一样被捆着丢进了一间客房。粗眉毛店家喊进几个伙计,伙计们将花蝶用麻袋装了,系扎了口。一个伙计好奇地拿起花蝶的佩剑,惊讶道:“这剑可真是漂亮啊,怕是要值一百多两银子呢。”
粗眉毛笑道:“想不到这个惹事的东西果真撞到咱们的手里了,公孙先生真是神算啊。我这几天已经沉不住气,以为这家伙不会撞到咱们这网里来了。这一回真是该着咱们兄弟发财,开封府那里咱们可以得一大笔赏银了。”
伙计们大笑:“公孙先生把张爷放在这里,一准猜定这家伙着道儿的。”
店里响起一片欢呼之声。
粗眉毛让伙计们去搞一些酒菜来,他想庆祝一下今天的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