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江宽海阔。然而,哪沓子不是一样?江湖自古就一条险道,一靠本事,二靠胆,常言道:胆大骑龙骑虎,胆小只配骑抱鸡母。一栽跟头就走人,哪还能在这江湖上存身?既然上了这条道,就得一竿子撑到黑。何况洪七这老小子实在毒辣,这口气咽到肚里不把人活活憋死?一走了之,岂不太便宜了这老东西!七尺汉子活在这世上就真他妈只能这般窝囊么?周兴龙越想心里越不是味,眉头不由拧成了两砣疙瘩,霍地立起身,说:“钱老板,这几个钱你揣回去,烦您老今儿晚依旧挂牌。”
“还演?”钱老板睁大了眼睛。“还演!”周兴龙回答得斩钉截铁。
“狗子娃他爹,我伤成这样,咋能上台?”周兴龙没理妻子,扭头对钱老板:“烦你给洪七爷递几张票子,就说我周某请他老人家莅临赐教!”
钱老板似有所悟,点点头走了。周兴龙一把从屋角拉过狗子娃,说:“娃,你是不是你的种?”七岁的狗子娃大睁着一对乌黑的眼珠子,茫然地点了点头。
“好!今儿晚帮你爹一回,替你娘去台上走一遭!”
“狗子爹,你疯啦!”桂兰顾不得疼,想坐起身来,但却只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又倒下了。
周兴龙颐不得妻子,却一把将狗子扯进怀里,眼一热,“叭嗒”掉下了两颗眼珠。
显然,今夜是周兴龙唱独角戏。
刚才,他表演的是“单刀加鞭”,即一手执九节鞭,一手抡单刀,一长一短,一软一硬,两种兵器上下相随,刚柔互济,是个一般人拿不起来的玩法,也算得一个绝活儿。接下来是耍钢叉。雪亮的汽灯下,钢叉闪烁,叉上的八只铜环叮当作响,似珠落玉盘,风铃轻敲,高低错落,节奏分明。
台下,靠前的几张茶桌子全是洪七爷的人。正中那张茶桌上,摆着椒盐瓜子、五香花生米和一小碟甜杏仁。洪七爷细眯着眼睛似在品茶,又似在聆听铜环的叮当轻响,自在而悠闲。铁核桃坐在旁边,时不时对着洪七爷的耳朵眼低语两句。
铁老板是今早送来的票子,又帮周兴龙下了不少软话。这小子终归下粑蛋了!妈的,不给他递碗辣子汤,不晓得七爷我的锅儿是铁铸的!俗话说,强龙难压地头蛇嘛,在这坝儿上求吃,还得顾忌着点。昨晚黑那一石子儿狠了点,听说那堂客的大腿根被戳了个血糊糊的窟窿眼,不能下床。可不狠,周兴龙这龟儿子会皈依佛法嘛?马王爷几只眼?三只!知道了就好!洪七爷想到这,乜一服台上的周兴龙,端起茶桌上的盖碗茶“吱溜”吸了一口:这茶嘛,这时辰才喝出点味儿来了。
不知啥时候,周兴龙一个“韦陀献杵”已收住了大叉。台下起了一阵错落的掌声,与昨黑了相较,稀疏多了。
接下来又该是钉飞叉。看来,今晚上他只好钉空板壁啦!洪七爷不动声色地微微一笑。
台上,汽灯丝丝响,雪亮。此时周兴龙的脸盘子有些微微泛青。他放下大叉,稍一迟疑扭头对马门喊了一嗓子。
马门的布帘儿挑开,台下看客一忽儿全愣了。只见四个汉子两条杠,抬出了一具漆水放亮的棺材,紧随棺材,一个七岁大小的孩子走了出来。孩子吸溜了一下鼻涕,背靠板壁立定,平伸开双手一这是狗子娃。
棺材被搁在了台当间,雪亮的汽灯下,泛着黑森森的光。空气倏忽间变得浓重而粘稠,满戏园子一下静得骇人。台下,洪七爷亦是一惊,心说:“咦,这龟儿子又要玩啥子花头?”此时,只见周兴龙一步跨到台口,抱拳朝台下作了个转转揖,大声道:“诸位,昨夜晚我周兴龙丢人现眼,扫了各位的雅兴,实在对不住大家。老婆伤了娃娃顶,今儿晚我把我这独根苗儿子带来了,该怎么演还怎么演,我周兴龙决不让诸位爷白掏了腰包瞎为我捧场。然而,钢叉无情,这里我事先备下了一口棺材,若有闪失,这就是小儿的去处!我周兴龙不怨天,不怨地,更不怨台下诸位,只怨我命里无子,我周兴龙认命!如果我周兴龙得罪了哪位大爷,请看在这孩子面上,先放我一马,日后,我自当感激。”周兴龙说到这里,猛地顿住,额角上那条疤痕乌中带紫,眼里射出两道冷光,朝台下扫:“如果哪位爷硬要作梗,让我翻不过这道坎,对不住:兄弟我只好以死相拼了!”
周兴龙说罢,把狗子娃叫到台前,朝台下连鞠了三个躬。台下议论纷起:“这娃儿顶多七八岁,唉,造孽!”
“挣这几个铜子儿不容易,简直是卖命!“背后捅人刀子,这也太他妈损阴德了!”有猜出了个中内情的,悄悄儿把眼光投向了洪七爷。洪七爷有些不自在了,妈的,这哪像是请我看戏?这不分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往七爷我眼里捅棒子么?看来,今儿晚这小子是矮子过河安(淹)了心的,竟然教训到我头上来了!还说啥子要“以死相拼”,这不分明是指着我鼻子尖在戳么?当爷我耳聋,听不懂话?当七爷我是草鸡了,一吓就瘫?七爷越想越不是味。然而真要收拾这小子,洪七爷心里也不免敲小鼓:显然,周兴龙已经看出了昨夜的门道。如果动手,说不定这小子真敢玩命!不收拾他嘛,难道就让这小子张狂着横过去?以后他岂不要骑到七爷我头上来拉屎拉尿?一时间,洪七爷真还有些举棋不定,进退维谷了!
台上,周兴龙举起了钢叉。叉尖雪亮,在汽灯下一烁一闪,那尾端的红绸也红得扎眼。
狗娃乖乖地背靠着墙,猛地吸溜了一下鼻涕,不知是恐惧还是好奇,一双稚气的大眼一个劲儿地眨巴。
台上台下都屏住了呼吸,仿佛时间在这一刻也停止了运行。忽然,红绸似流星一闪,钢叉“呼”地飞了出去!“砰”一声响,两柄叉稳稳地钉牢在板壁上,距狗子娃腿根仅寸许!“哗”一秒钟的沉默,台下掌声与欢呼爆起,似海啸,似狂潮,铺天盖地,经久不息!
洪七爷绷着脸,一动不动,就像老僧人定。铁核桃沉不住气了,低声道:“七爷,就这么算啦?”此刻,台下的掌声与欢呼像是在捶打着洪七爷的神经末梢,震得耳门子生痛,显然,明天的小报不定又会倒腾出什么新闻了。台上,周兴龙两眼放光,咋儿夜那一家伙非但没能镇住他,说不定还会成为话柄!难道真就让他这么“霸王硬上弓”地横过去了么?往后这块坝儿上还有我洪七爷大声说话的份儿?何况还当着这么多徒弟、熟面儿,这面子往哪儿搁?洪七爷凝然不动,但却像有一盆火在烘烤着他的后背,最令他难受的是,不远处有两个徒弟也他妈吃错了药,竟跟着瞎叫好!台上,周兴龙再次举起了飞叉。
“七爷,算啦?”铁核桃凑过来,极恭顺,但声音里却有几分难以掩饰的失望。
突然,一股怒火腾地直窜上心窝:“无毒不丈夫,七爷我就成全了你!”洪七爷咬牙冷冷一笑的同时,一颗围棋子儿已变戏法般夹在了他右手两指头间。
就在周兴龙扬起叉将发未发的瞬间,洪七爷的两指头也轻轻抬起,看准了他的右肘麻筋,啊,不行,这会伤了孩子!他透过眼角的余光瞧见,狗子娃正可怜巴巴大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这可是损阴德的事,别让人戳七爷我的背脊骨!得打这小子的虎口穴,震掉他手上的钢叉!也让他看看七爷我的手段!洪七爷想到这里,两指头运上了劲。
然而,晚了!就在洪七爷棋子儿子弹般射出的倏忽间,一支钢叉也已从周兴龙手中脱手飞出,这支钢叉不是飞向孩子,而是直端端朝台下飞来。洪七爷喊声不好,可哪还来得及,只听“砰”的一声,这支钢叉钉在了茶桌上,丫形钢叉的两个刃尖竟不偏不倚锁住了洪七爷的右手手腕!这一叉是谁也未曾料到的。
铁核桃和近旁的几个徒弟惊得张大了嘴巴。事后,一位现场目睹的老先生曾感慨万端,晃着脑袋吟诗般说道:“神哉,神乎其技也!”
众人还没醒过神来,周兴龙早一个箭步从台上跳下,径直来到洪七爷面前,微微一笑,口气温软而谦恭,道:“七爷,恕兴龙无礼。没伤着你老人家吧?”
洪七爷没动,脸上静如止水,朗声道:“好功夫!”说罢,左手端过桌上的茶碗,“哧溜”呷了一口。然而,他心底却极明白:“七爷我今儿被这娃耍了!”
“乓一乓一一乓”,天井里,铁核桃窝着一肚子气,又在死命里踢打狗皮沙袋。声音传到堂屋,暗哑而沉闷,一锤锤像是夯在洪七爷胸窝口。贻园那晚黑一叉子,周兴龙红了,洪七爷霉了!打脱牙齿和血吞。半月来,洪七爷人面前一站,虽说还像没事儿一般,照旧去来今雨轩茶馆,扯开亮嗓门大笑,可心里却像塞了砣烂棉絮,憋闷得慌。他心里透亮:背后,看他笑话的不少,且不说那卖戒烟膏的杜三,那麻子李也不是个玩艺,见了面虽说也恭恭敬敬叫一声“七爷”,可脸上那笑却他妈阴丝丝的鼻子眉毛皱一团,就像块发了霉的风萝卜干。徒弟里,也有好些不来了,尤其是那篾货行的张二娃,照了面竟他妈像躲丁。唉,当初若吞一口气,睁只眼闭只眼,放那龟儿子一马……有啥子法,英雄气短嘛!难道就这么认栽了!让众人在背后戳脊梁筋,说七爷我是草鸡,是虾笆,是缩头乌龟!天井里,铁核桃还在打,乓、乓、乓,打得人发烦,震得人太阳筋痛。他心里猛地窜起一股无名火,不由一声大吼:“铁核桃!”话一出口,把他自己也吓一跳。这一向他脾气特别冲,一开口就由不得想冒火。铁核桃来了,垂着手立在旁边:“七爷,做啥子?”做啥子?一时间七爷倒忘了,略一思索,说:“莫打啦,弄瓶酒来,今晚黑我俩爷子醉一盘!”
酒来了,洪七爷抓过酒,将酒倒进一只大碗里,一仰脖子就咕噜噜吞了下去。
这一向他常喝酒。凶且猛,就像肚子里有盆火,要靠这玩艺儿去浇灭,桌上的菜没咋动,三只酒瓶已倾了个底朝天。一会儿工夫,洪七爷眼睛发红,有些醉了,可还在直着嗓门要酒。“七爷,别喝了。”铁核桃没动。
洪七爷双眼发红,一股怒火陡然升起:“妈的,你娃娃也要打翻天印,不听了么?”随着一声嘶哑的吼叫,“哗”一声,桌子被掀翻了。
铁核桃愣了,扑通一声跪在洪七爷面前:“七爷,你待徒弟恩重如山,徒弟哪敢呀,徒弟知道你老人家心里难受,可你老也得注意身子骨啊!”说罢,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
铁核桃原先是个乞儿,是一个大雪天里洪七爷把他领回来的,先是在武德堂里打杂,洪七爷见他机灵,就收他做了徒弟并留在了店里。洪七爷的女人过世早,只留下个女儿,十年前就嫁人走了。洪七爷没再娶,就把铁核桃当儿子待,铁核桃没爹妈,心里也早把七爷看成了爹。
洪七爷望着满面泪痕的铁核桃,心里有些感动,说:“娃娃,起来,别怪我,是七爷我这心窝口憋得慌呀!”
“七爷,徒弟知道,这都是姓周的那龟儿子惹的!”铁核桃说到这,两眼射出寒光,噌地站起身,说:“徒弟已想好了,明早去会会那姓周的,帮七爷你出了这口恶气,就是死,也决不能让这小子好活!”
洪七爷看着铁核桃那对恶狠狠的眼睛,猛然明白了他这一向为何总在下死劲地捶打那只沙袋的原因。然而,铁核桃能对付得了周兴龙么?但小子这倔劲、狠劲却像他年轻时那光景。妈的,倒是七爷我越活越他妈草鸡啦!人活到这分上还能有啥子味?突然,一股豪气借着酒劲涌了上来,他异乎平静地说:“铁核桃,你明早去贻园告诉周兴龙,就说七爷我要会会他,是驴是马得拉出来遛遛。别忘了,叫他也请两位中间人,别让人说七爷我欺他是外乡人!”
自古“以武会友”,铁核桃明白,这“会”就是“较技”,就是下战表。
“七爷,杀鸡焉用牛刀,还是我去吧!”
“嗨,争个球!”瞬间,自信又重新回到了洪七爷身上,他从楠木雕花高背椅上一挺身立了起来,说:“你娃别丧起了脸,来,陪你七爷再干一杯!”
第二天晨早铁核桃去了。
哪知贻园的钱老板说,周兴龙一家人几天前就算了钱,卷铺盖走了。据说是跟一个什么人走的,去了啥子地方,不知道。对头走了,铁核桃反倒有些失望,临出门,给钱老板留下话:如果这龟儿回来,就说我家七爷要会一会他呢!
周兴龙在这地界儿上消失了,像一团烟,像一缕雾,几个月踪影全无。没有了对头,洪七爷心中平顺了些,日子一长,渐渐释然了,只间或狠狠地想:便宜了这小子,竟让他溜了。
于是,较场坝这块地面又恢复了先前的光景。红鼻头杜三依旧卖他的戒烟膏,麻子李逢人便兜售他的咳嗽丸,马先生坐堂,小神仙卜卦,油腊铺的刘二爷依旧在生意清淡时忙里偷闲哼两腔。半下午辰光,大家依旧上来今雨轩茶馆喝茶摆龙门阵。如今,洪七爷又成了洪七爷:亮开嗓门说话,打起哈哈骂人,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跑得马,高兴了摸几个钢洋往茶桌上一拍:“王老幺,众人的茶钱七爷我开了!”于是在满茶馆人的恭维嬉笑中立起身,一抱拳:“承各位赏脸,承各位赏脸。”茶馆里,也间或有人提起过周兴龙,甚至有个跑滩匠还说在南岸窍角沱码头见过他。说者无心,听者无意,哪沓说完哪沓丢,冲壳子扯闲篇么,只要他不在这地界上混食吃,操这份闲心干嘛?
一天,大约是五月端阳刚过,武德膏药堂的生意清淡,太阳刚打斜,洪七爷把铺门交给铁核桃照看着,就慢悠悠去了来今雨轩茶馆。王老幺眼尖乖巧,迎上来,脸笑得稀烂:“七爷,你来啦?”说罢扯开嗓门长声吆叫一声:“七爷这沓一碗沱茶,多加点叶子!”
茶馆里茶客不少,挤密挨麻坐满了人。自然,早有人为洪七爷让开了座位。洪七爷刚坐稳,坐堂先生马永和挤过来,从身后扯过一个汉子:“还不快叫七爷?”待那人恭恭敬敬叫了声“七爷”,坐堂先生说:“七爷,这是从宜宾来的客人,想在这地面上耍几天猴,挣口吃食,可下船那会儿,给你老拎来的两罐枣酒碰地上打碎了,如今他堂客又生病,手头紧巴,说没脸来拜见七爷您,我告诉他说,七爷这人厚道,哪能让你翻不了坎。老爷,这不,我把他领来了。”洪七爷乜一眼来人:四十来岁,瘦巴巴一张脸黧黑,一件老蓝布褂子皱巴巴的,一肩头还添了块补丁,一双青布圆口鞋张了口,露出个脚趾头来。来今雨轩茶馆当道口,又紧邻较场坝,南来北往的人很多,像这号玩猴卖艺拉洋片耍把戏穷得精光的江湖客人洪七爷见得多啦,敲三棍子也绝对放不出一个响屁。
洪七爷略一思忖,说:“马先生,你哥子一句话作数,别个不说,你哥子的面子哪能不给。”说罢,掏出两块袁大头拍到外乡客人面前:“这两个钱拿去,买双提头子(鞋〕,扯圏子嘛,也得像个人样!不够,有空再喳声腔!”
耍猴人眼一热,“叭嗒”弹出两颗泪珠子。“嗨,哭啥子哟,还不快谢马先生!”洪七爷瞪圆了眼珠子。“谢七爷,谢马先生。”耍猴人千恩万谢走了。“王老幺给马先生来碗茶!”洪七爷扭过头喊。然而,当他一抬头却惊了:茶馆外,几个派头十足的人走了进来,头前那个竟是半年多未见的周兴龙!
周兴龙着一件湖绸对襟衫,上下一身黑,脚上,登了双圆口千层鞋。后面那两位跟他打扮相仿,只是脑壳上一人多了一顶巴拿马草帽。当洪七爷看见他时,周兴龙一扭头也认出了洪七爷,似乎也有些意外,略一迟疑,咧嘴一笑:“哟,七爷,好长日子不见,你老气色还不错嘛!”
洪七爷没动:“贵人多忘事,你怕是认不得人罗!”
“嗨,七爷哪里话,你老是这坝儿上咕起眼睛说话,端起手锤走路的人,我周某人敢?”
这番话似是恭维,实是挖苦,满茶馆的人都不由一惊。洪七爷耳朵不聋,哪能听不出,不由得脸一下子阴了半边。
周兴龙像没看见,边说边笑嘻嘻挤过来,轻轻一拍洪七爷的肩头:“七爷,你不是请人带口信说是要会会我么?这不,我照你七爷的话候旨来啦!”
事起突然,哪还有退路。洪七爷噌地立起身,一脚踏住了。
这是文戏武唱的前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