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谷里的夜晚似乎不会入睡。
那是一座辉煌之城,遗世而独立。抬眼望去,只见高台如林,巨塔森然,恢宏的殿堂与屋宇相互拥簇,通明的灯火淡然地映着宁静雪色,也映着金色的屋檐与梁柱。时不时有人影穿行于灯影之中,却少有人大声喧闹,人人风骨精奇,步履从容,相互见面时礼貌地行礼,微笑低声地招呼。
禅院在校场之后,再往后一点,便是帝王谷最为神圣的地方,也是辛氏嫡系先烈先祖的安息之地。这里被列为帝王谷的禁地,即上辈的族人中,也只有辛无极一人曾进去那个地方。也就是说,只有历代帝王谷主才可以进去圣地瞻仰历代谷主和辛氏嫡系先祖的灵位。禅院也只有在每年新年祭祀、先祖祭祀时开放两次,再有就是这二十五年一次的封剑典礼。
还未到禅院门前,但见前面有几位师叔已在等候着。与辛小犬同辈的其他弟子不能进到禅院这里来,下人们更是不被允许接近这里,所以禅院的一切事务由师叔们亲自打理。一见辛小犬两人到了,其中一位师叔便上前道:“两位师侄既然已到,金剑授封之礼便从此时开始了。”
辛小犬两人看起来有点紧张,更有些兴奋,两人点了点头。
师叔道:“第一个昼夜,沐浴,更衣,颂经。第二个昼夜,冥思,清杂念。第三天清晨,所有人都会来到禅院观礼,你们的师祖灵公会召你们入秘室授剑。这三日,你们不可进食,不可睡去,不可随意走动,不可随意言语,直至礼成。”
辛文宣一听头就大了,道:“三天不能吃不能睡?那还不饿死去?还不能说话?怎么以前没听人说过?”
师叔道:“师侄,此乃对先祖英灵之敬意。不可随意!这边请。”
辛小犬双手合什,躬身行礼道:“是。”然后跟随在师叔后面向左侧偏殿走去。
偏殿的斋戒室古朴而且古老,灯火亦不如前殿那样辉煌。青色的石板地面与墙壁吸收着炉内的火光,屋子里显得格外清幽空旷。房间内温暖适宜,正中央一个丈余见方的池子,池水冒着热气。边上的石凳上整齐地叠放着一身白色衣物,散发着熏蒸过的淡淡木香。师叔说道:“师侄已在山下游历已满三年,各有建树。现在请洗去尘世的尘埃,放下万千烦恼。”说完,师叔退出来。
两人分别在不同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屋子里,辛小犬默默地注视着房子里的每个角落。但除了火与水,这里便只有一堆衣服和有点紧张茫然的自己了。辛小犬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挪开步子走到池边,脱下衣衫,走进那热气蒸腾的水中,将自己整个儿地淹没在水面以下。他让自己像浮尸一般漂在水里,憋着气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地看着空洞幽黑的池底。在来帝王谷之前,他曾一直提醒着自己的三个问题:我是谁?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
现在他又在想着这三个问题。前两个的答案,他时刻提醒自己永远不要忘记,却也从不去想起,因为每想一次,心口便是撕裂一般的剧痛。第三个,他永远不得而知。世界太大,生命很长,他只能靠自己一步步走下去,哪一天停止,哪一天便是答案。
如今他还活着,并且即将成为这里的金剑弟子。在他同辈的师兄弟二十人多中,他是两个中的一个。在帝王谷五百多年的历史里,他是四十三人中的一个。帝王谷里有三块忠烈碑,最高的那一块称为荣耀碑,历代帝王谷主、金剑弟子的名字都镌刻在上面,再以纯金填平。三天过后,师叔们会将“辛文昭”三个字刻在上面,三年以后他们又会把这个名字填上纯金。过去的几年里,每到祭祀时候,他们都可以见到那块大碑。数百年来,帝王谷的人们称这为“永恒的荣耀”,他们对之敬佩,也对之服从。对于那些已刻名在上面的人而言,这便是他们的归属与答案。
但这不是辛小犬的答案,正如“辛文昭”并不是他真正的名字一样。他眼前浮现出另一块巨大的石碑,光洁雪白,在日光下会反出刺目的光芒,无法直视;在月光下则显得宁静哀伤,令人心恸。
那白色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无数姓名,其中有一个名字——不是“辛文昭”,但那才是他的名字。只是那碑上刻的全部是死去的人的姓名,在那遥远的地方,他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
他眼前还浮现出众多人的脸——熟悉的,陌生的,生死与共的,擦肩而过的……
眼泪在水里是看不见的。
辛小犬憋得够久了,将自己从水池中浮了起来,双手用力向后梳了两把,将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拂到脑后,静静地坐在水里靠在边沿上,淡淡地望着前方。
少顷,他极力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这一口气将所有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海中挤跑一样。他闭上双眼,静静地什么也不去想,让身体地感受水面的细微涌动,让双耳聆听屋外的清风与落雪。一颗心也渐渐地平靜下来,像极了天地万物中的一颗尘埃,彻底地放松了姿态,也决意放弃了自己的刻意存在,随风而去,随遇而安。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三位师叔推门进来唤他,辛小犬披衣起身。
几人并无过多言语,辛小犬也只是顺从师叔们的安排,配合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既不显得好奇,也没有显得不安。师叔将他安置在一旁的舒适大榻上坐下,一位师叔执梳给他梳理头发,一位给他整理面容,还有一位则小心翼翼地替他剪着指甲,清理双手双脚。几人在明亮的灯光下,安静而专注地做着这一切事情。
而另一间屋子里则没有这么庄重了,从头到尾辛文宣有多不习惯不提,他一直问个没完没了也不提,单是在师叔端起他的脚准备修剪趾甲时,这位史上最怕痒的金剑弟子再也扛不住了,一脚踹开了师叔,踩翻盛水的盆,光着脚丫子夺门而出一路跑到了雪地上。还好这噼里啪啦叮当咣的动静没把谷主辛无极给惊动,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几位师叔一夜辛劳,天明之前终于把两位新的金剑弟子收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用辛文宣后来的话说就是:可以直接放水下锅了。
经过一个巨大的金色穹顶大厅,一道石门徐徐打开。两人终于被领进禅室,辛无极一身素服正站在中间,面对着一面写刻满了字的巨大石墙,等着他们。进来之后,其余的人都退了出去,石门也跟着关闭。
石碑最顶上是石画,上面刻画着一幅长达数丈的帝王杨广西行张掖图。下方刻着的是帝王谷四百多年来的历史与事迹,从创建之始,到每一件重大事件、每一位谷主的生平与经历,都一一铭刻在上。
这一天,辛无名领着两人在这里颂经,也就是将这些他们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经文再背到天黑。令辛文宣备感庆幸的是第一天由师父领着颂经,因为他猜想到了第二天自己不单止饿得呱呱叫,还会东倒西歪,大师父在场也难以支撑了。
晚上,他们照样是在禅院的偏殿中继续沐浴,不同的是这一次沐浴的水中加入了好几种香料,那种香气能让人出奇地平静却不会瞌睡,只觉得神清气爽,通体轻盈。辛小犬很喜欢这种香气,他沉浸在满室的芬芳之中,心想:这是哪位师父如此好兴致配制的呢?
而隔壁却传来辛文宣一个劲的喷嚏声,打得简直是震天响,有师叔听到赶紧提醒道:“师侄,请稍事克制一下。”
辛文宣没好气地道:“我就是闻不得这些怪气味,谁弄的这个来?”他的声音则变得怪异,鼻子显然已不通气。
辛小犬不禁失笑了。原来辛文宣有一个敏感的鼻子,异于常态的花香与药香、阳光与灰尘,统统会让他打上半个时辰的喷嚏才能适应。
第二天,两人就在偏殿中沉静冥思,师叔们进来布置了打坐用的软垫,熏着一炉檀香,然后默默离去。远处的金色大厅内,师叔们率领着下一辈的弟子们在颂经奏乐,声音清越,隐约传入到这边。
辛小犬闭着双眼盘腿而坐,已整整一天了,期间辛无名曾来窗外悄悄看过他一次。
继辛小犬连夜入谷的第二天上午,辛无名安顿好千叶父女,也跟着入谷准备这一切。他在窗外看着正在静思的辛小犬,他无法猜想辛小犬此刻心中在想些什么。
辛无名只知道自己正在想到遥远的二十多年前,那一年的封剑典礼他没有参加,他当时骑着一匹未驯服的烈马在谷外的群山大地间狂奔。
二十多年前,他和辛无极就如同今天的辛小犬和辛文宣一般,是所有弟子中最为拔尖的,两个的武功与谋略平分秋色,令上一辈的师父们难以取舍,他们二人也互不相让,偏偏两人还同时喜欢灵公的长女无双。无双本身就是辛氏嫡出,在武功与智慧比众人要更为出色,又有率众的才能,只可惜她错生为女儿身,谷主之位从来只传男不传女。慢慢地,辛无极和辛无名又形成了一种错觉,认为谁得到无双的心,就更有可能成为未来的谷主。于是,一场金剑弟子的位置之争,与无双的爱情夹杂到了一起,为了能得到天下无双的辛无双和帝王谷主之位,当年年少气盛的辛无极与辛无名常常争执不下,已到水火不容之势。
最终结束争斗的却是无双,她见到自己如何一件物品一般被人争来抢去而心生厌倦,决绝地离开了帝王谷。直到她离开的那一刻,辛无名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想要的只是无双,别的什么都不想要了,没有无双的帝王谷跟一座荒山没有任何区别。于是他退出谷主之争,选择长年呆在山外饲马。
他常常站在山外的雪原上,呆呆地看着茫茫四野,却找不到无双的方向。他在谷外的雪山上满怀希望地等着,盼望着有一天那俏丽孤单的身影会出现在茫茫飞雪之中,他会第一个看到她,飞奔上去迎接她。
这一等,就是十多年。直到有一天,师父灵公带他下山,找到一个人,那个人很肯定地说:无双已经去世,在南海某个岛上。
从此,多少个寂寞雪夜,他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站在山顶的寒风里,面向遥远的南方吹着那只古埙,思念客死在异乡的爱人。
往事历历在目,辛无名曾无数次期待时间能够倒转回到那之前,那么他将不会去争,他也许就不会失去无双。但是,时光不会倒流,所有的假想只能在梦境中出现,而这么多年来辛无名已几乎没有真正地睡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