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一路无话,回到辛无名的石屋。还没进门,便见到脸颊微肿的辛文宣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等着他们,一见他们回来便高兴地跳下来喊道:“文昭!”
辛小犬一见,立即挖苦道:“哟?你这重色轻友的家伙,怎么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了?”
辛文宣嘿嘿地干笑了两声,问道:“赢了么?”
辛小犬道:“那还用问!不过,被大师父逮了个正着,师兄们回去可要惨了。”
辛文宣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嚷叫道:“啊?怎么会啊?他不是去北山谷了么?这么快就回来?”
辛小犬一副懒得理他的样子道:“三天以后封剑大典,你觉得师父还会再呆多少天才回来?日期提前了你也不告诉我一声?”
辛文宣一拍脑袋,道:“唉呀,我忘记这茬了!是突然提前的,我以为你一直在山谷里就没通知你。”
辛无名从他俩身边经过,一人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道:“两个没天没地的家伙!都不把这等大事放在心上,师父们都白疼了你们一场!”说着顺手搭了梯子,领千叶父女进去休息。
辛小犬和辛文宣仍旧站在屋外聊天。
辛小犬接着道:“师父让我们今晚入谷,明天早上开始闭关。”
辛文宣紧张地道:“那刚刚师父有没问到我啊?”
辛小犬道:“还用说?你个二呆子!这种大热闹没见着你,大师父肯定觉得奇怪啊!”
辛文宣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哀叫道:“这可真是回死定了!”
“放心!大家都没说,只说没见着你。”辛小犬说完,又奇怪道:“你不是去追小师姐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没追上?”
辛文宣垂头丧气地道:“追是追上了,你看,她打我脸了。”说着边指着自己微微肿着的右脸。
辛小犬奇怪地道:“这不是在追之前就打的么?”
辛文宣扭过左脸,气急败坏地嚷道:“那时打的是左边好不好!”
“唉哟,这下手还真狠!”辛小犬差点失声笑了出来,道:“然后呢?她去哪儿了?”
辛文宣道:“打完我她就回山谷去了,我看着她走完天路,就回来这里等你们了。”
辛小犬点了点头,道:“哦,回家去了就好。走啊,我们进屋去。”
辛文宣道:“我不进去了。脸痛死了,我再吹吹凉风,呆会吃饭了再叫我吧。”说着他弯身抄起来两把雪,放在掌心搓了搓,然后敷在脸上。
这情形看着多少有点让人揪心,连辛小犬也想同情他一把了,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吧,吃饭叫你。”
晚饭后,天还未黑,美鹤找了个空隙把辛小犬叫到屋外来,两人并排坐在一块大石头边缘,晃着两条腿看着空旷的雪原,良久无话。
这样的静默略显尴尬,让辛小犬有点不安,他思虑一会儿,终于打破沉寂问:“找我有事吗?”
美鹤一笑,故作开心地道:“看日落啊!”
“啊?”辛小犬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连太阳影子都见不到,又哪来的日落呢?
美鹤看他一脸迷茫,调皮地笑道:“逗你的啦。不过我家乡傍晚的日落,可真是美啊!你见过蓝色的大海上的日落吗?”
辛小犬扬头想了一下,点点头道:“见过。”
美鹤惊奇地道:“是吗?在哪里见过呢?”
辛小犬道:“我去过很多地方啊,有些地方是靠海的,自然也就见过了。”
美鹤一想,道:“是哦。我给忘记了,你是满天下买特产的店伙计嘛!”
她说到店伙计,辛小犬便不觉笑了。
美鹤却偏偏不笑了,她的大眼睛滴溜溜地转了半天,才说道:“小犬,我还是把微笑还给你吧!”
辛小犬不曾想过她突然会来这么一句,道:“为什么?”
美鹤努力挤着一丝笑道:“我听说它原来叫雪影,其实雪影这个名字比微笑要适合多了,我给它取的名字真是太可笑了。而且……其实我也用不上这么好的马,你把它拿回去吧!”
辛小犬直视着她,美鹤不由自主地将目光飘向别处,他却问道:“你喜欢它吗?”
美鹤垂下头,一手慢慢揉捏着衣角,支吾着道:“可是我爹也怕我骑马……总之,我把它还给你好了。”
辛小犬还是直视着她,仍然问:“你喜欢它吗?”那样子似乎美鹤不直接回答,他就打算一直问下去。
美鹤再也找不到别的推托之辞,却也始终没办法摇头说不喜欢,只得低着头,看着自己来回慢慢慢晃着的脚。
辛小犬何等聪明,他当然明白美鹤并不是不喜欢白马微笑,也不是怕骑马摔跤,她只是害怕因为一匹马影响到自己和帝王谷同门不和,所以才莫名其妙地绕着弯子说了这么一些没头没脑的话。辛小犬叹了口气,伸手搭在她瘦瘦的小肩膀上,道:“别瞎想了,大小姐,微笑就是你的。”
他的手一碰到美鹤,美鹤便吃惊地抬起头来看着他,辛小犬的双眼正坦率真诚地看着她,令她无法移开目光。只听他认真地说道:“美鹤你记着,只要是你喜欢的东西,有谁来抢我都不会准;无论是谁要欺负你,我都会站在你跟前替你挡着,明白吗?”
那坚定的语气中还带着一股誓言般的倔强,更何况白天他也是那样做的。说完辛小犬酷酷地收回目光,在美鹤有所反应以前跳下了大石,头也不回朝屋子里走去。
美鹤还在发愣,因为辛小犬的话几乎够她愣上半个时辰的了。她傻傻地看着辛小犬的背影,耳际还回荡着他那句话,心中一直装着的不安忽然间随风而去,一股甜蜜随即入驻心间。是因为被宠爱?还是因为被爱?她没有仔细去想,只是沉浸在那一刻时光里,因他一句话而欢喜,因他的手轻轻触及而心神激荡。
他的手留在她肩上的余温,令她很想去触摸,却发现自己无力抬起右手来拥住左肩,于是美鹤调皮地将脑袋向左歪了歪,脸颊轻轻靠着自己的肩膀上。只是那一缕微不足道的余温,很快便被阵阵晚风带走了。
之后,辛小犬与文宣二人稍作收拾,便借着雪色出了门。遵照辛无极的吩咐,他们今夜要回到帝王谷,并且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直呆在那里。
美鹤怀揣着她的小欢喜甜甜地入睡了。
外间的千叶俊雄和辛无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两人对酒当炉,促膝而谈。从今日的赛马,谈到远古帝王谷的故事,再谈到几日后的封剑大典。谈到最后,两个多年不见的老友都已醉眼朦胧了。
夜已深,两人觉得今日也聊得差不多了。千叶俊雄忽然想起白天与辛无极的匆匆一面,便问道:“辛兄,今天帝王谷主问我是谁的时候,文昭为何要抢我的话?”
辛无名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庄主当时其实是想报上自己的真实姓名对吗?”
千叶俊雄道:“确实如此。自从与失散的儿子相逢之后,我就想回复本来身份,再不用千叶这个名号了。”
辛无名点点头,道:“文昭八成是是猜到庄主心思,所以才会抢先代答。因为庄主有一事不知。”
千叶俊雄道:“有何隐情?”
辛无名眼神中掠过一丝无奈,道:“二十多年来,我大师兄一直憎恨大理人士,誓与你们不共戴天。”
千叶俊雄惊奇地道:“这是为何?”
辛无名眼神苦涩,停了一会儿,才道:“因为无双。无双嫁给了一个大理人。”
千叶俊雄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喃喃地道:“原来如此。”
想不到即使贵为帝王谷的主人,却也有一生难以抚平的遗憾,几十年都不足以释怀,甚至迁怒于整整一个国家的人。
两人久久无话,辛无名两眼空洞地望着炉火,其实有一句话从白天开始就一直在他肚里拌来拌去很久了,直到这会儿才终于从他嘴里艰难地飘了出来:“无双还在的时候,她过得好不好?”
话一出口,辛无名顿时觉得万般清醒,之前喝进肚里的大半壶烈酒瞬间变得了无踪迹,整个世界也跟着都安静了下来。
千叶俊雄闻言,心中既惑且惊,但却迅速就明白了另外一些事。他故意不去看辛无名的脸,也看向火光,然后肯定地说:“嗯。过得很好。她嫁给我最好的兄弟,两个人形影不离,从没吵过架,好得人人都羡慕。他们在同一年去世,若在天有灵,也必定是一对神仙眷侣。”
辛无名紧闭双唇,沉默着。
即使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有些人,有些事,有些情感,根本不会随着岁月消减,反而会越来越明晰,越来越频繁地浮上心头,每记起一次就会像一抹锐利的刀锋无声地划在了心尖上。
失去的爱恋就是其中的一种。
辛无名已不再年轻的双眼里蒙上一层薄雾,那雪山一般的沉静目光里,忽然泛起了山一般堆积的情感——辛酸,欣慰,遗憾,伤心……还有一个年轻女子清丽的容颜浮现其中。
“那就好。”良久,辛无名才说道,端起被手握温了的酒慢慢地喝尽了。
千叶俊雄也忆起那些澎湃往事,心情同样久难平复。他将自己握温了的酒慢慢饮着,留下一半浇入火堆里。安静的屋内,火苗蹿起,发出剧烈的呲声,照亮千叶俊雄满是怀念的眼神,他低声说道:“永远都是好兄弟……”
那夜,辛无名深夜无眠。他来到屋外登上山顶,从怀中取出一只古埙,望着北风吹去的方向,将一首曲子吹了一遍又一遍。
埙声呜咽,颂给早已远去的佳人。个中的苍凉仿佛来自远古,诉说着历史般深重的悲怆,不知那界的人,是否能听得到?
一曲伤怀,让群山寂寞。
一腔伤感,让大地无声。
那夜,朔风吹拂,驱逐着厚重的云层缓缓移过藏青色的长天,就像昔日深藏的回忆慢慢流过心间的样子。一轮明月在云间时隐时现,苍白明灭的月色照亮了雪原,雪光清冷,晶莹剔透。
泪光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