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他们依然走偏僻山路。赵世文和美鹤都开始发现辛小犬对这路还真是熟悉,因为整个上午他几乎是闭着眼睛在驾车,两人不禁佩服万分之时,小犬却对他们道出了实情:“我不是因为路熟,是我快困死了!这几天我只睡了不到三个时辰。”
然后整个下午,只好由小王爷赵世文充当了马夫,他从没驾过马车,这对他来说可不容易,如果不是那两匹马比较怕死会自己看路,他早将马车赶得翻下山去了,好几次吓得美鹤叫出声来。而小犬竟然可以十分放心地躺在后面的箱子上,把这颠簸当成了摇篮。
露宿了两夜,这一天小犬决定投一家客栈。此地偏僻,客栈也小得才几间房。他并不熟这家店,但却也没办法,这一路他们三个人已脏得像三把扫帚,身上全是咸鱼味。别说人家千金的大小姐和万金的未来世子,他这店小二都受不了自己了。
在陌生的店里,小犬不肯入睡,他和衣盘腿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静听外面的动静。赵世文睡得也不安稳,他一直在做梦,梦见自己还在悬崖边上赶马车,一直在翻来覆去地睡得无比辛苦。小犬起身走到对面床,他低头看了一会儿赵世文熟睡的脸,然后伸手地替他盖好踢开的被子。
到了后半夜,赵世文醒来,迷迷糊糊地看见小犬没有睡,便起来坐到小犬床上,双眼松惺地说:“客栈比山洞舒服,你怎么不睡?”
小犬说:“山洞可以放心大睡,这客栈不一定安全。”
赵世文道:“徒儿怕你这样会累死啊,小犬师父。”
小犬道:“不会。我下午睡了很久,你的马车赶很稳。”
赵世文差点没哭出来,他干脆也脱了鞋子爬到床上也靠墙坐着,琢磨了半天,道:“我想他们可能没那么快追上我们的。我们是在逃命,跑得比他们快。”
小犬并不眼眼,道:“跑得快不如飞的快!你以为追兵是从京城一同赶来的?宁王只须发个帖文,用飞鸽传送到全国,各个地方的捕快收到信便都会竖起耳朵睁大眼,只等着我们从他路上经过。”
赵世文顿时吓得脑袋完全清醒了:“看来我真是笨,怎么没想到?”
小犬伸手拍了拍他的头,道:“你脑袋不笨,只是经验浅薄,得学着点儿。”
赵世文点点头:“嗯。”
小犬道:“好了,去睡你的吧。”
赵世文道:“我现在哪里还睡得着?接下来怎么办?”
小犬道:“我们还有四五百里路,只要到了青城,事情就好办了。在那里,我们都可以安心睡大觉。”
赵世文道:“真希望我们明天就到了那里!”
小犬笑道:“你做梦吧?!最快也要两天。”
“如果这两天我们被发现了怎么办?”赵世文问。
小犬道:“躲不过就冲上去,还能怎样?谁输还不一定。”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地微笑了,那是稳操胜券的笑,加上一点点嘲讽的意味。
赵世文感慨道:“师父,跟着你一起,有时候我不知自己是在逃命还是在玩命。你怎么就不怕死呢?”
小犬看着他笑道:“怕了?后悔了?逃出来的日子可没王府逍遥快活,不如再回去?”
赵世文立即道:“才不是!这可是我梦寐以求的自由,打死我也不回去。”说完他突然话一转:“师父啊!也跟我聊聊你的事情呗?”
小犬微微一怔,冷冷地道:“我呀?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赵世文坐直了,认真地说道:“说起来,我真的不知道一点师父的情况呢!你是出身何处?怎么样长大的?在哪里学的功夫?”
小犬看似乎推托不了,有些自嘲道:“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活到今天这个样子的。我原本家世确实不错,只是十岁后父母都没了,也没有亲人,于是我就拜师学艺。从那时开始,我一直都很忙。”
赵世文问:“因为你又当镖师,又当伙计,所以忙不过来?”
小犬答:“嗯,是啊。”
赵世文问:“你为什么要同时扮两个人?”
小犬想了一会儿,道:“好玩吧。偶尔变成另外一个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日子,挺有趣的。”
赵世文好奇地问:“那么辛小犬和蓝颜,哪个会比较像是真正的你?”
小犬想也没想就回答了:“两个都不算。”
赵世文道:“哦?那真正的你是什么样子?”
小犬那一刻露出了赵世文从未见过的困惑,像是失忆的人在努力回想从前的事,过了一会儿,他眼神失落,目光不知落在了何处,喃喃地道:“啊,这个……不记得了。”这话与其说他在讲给赵世文听,不如说是在说给自己听。
赵世文道:“我猜,师父的故事说起来,恐怕不短。”
小犬的表情有点揪心,叹气道:“不想记得了,忘记了更好。”他重新盘起了腿,闭上眼睛,双手十指伸开,将头上的短发用力向后梳去,连梳了两次,仿佛要将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情一并梳到脑后去。
赵世文正好坐在他身右侧,当小犬用手梳理头发时发现,小犬右额发际有两道清晰的疤痕,皮肉愈合得非常粗糙,如蜈蚣一般交叉在一起,可以想象那创伤应当十分惨烈。他这才明白为什么无论蓝颜还是小犬,他的右额都被头发或者帽子遮着,原来是用来遮挡伤疤而已!他立即说:“等等!”说着凑过来,伸一个手指头在那疤痕上摸了一下,伤疤突起且坚硬,绝对是真的,于是问道:“这疤是怎么来的,你总该记得吧?”
小犬闻言,赶紧将头发复又拨下来,笑道:“那当然。两次都是蹲大牢,被牢头打的,两次都差点要了我的命!”
赵世文下巴都差点惊掉,道:“不是吧,师父?你还坐过牢啊?”
小犬很不以为然地道:“啊,坐过好几回哪。最后一次是我喝醉了酒,跟一班衙役打起来了,居然被个小衙役在旁边偷袭得手——就是下面这个疤,他拿那个朴棍打的,唉!我那天真是喝得太醉了!”
赵世文嘴巴久久回不拢,瞪着他道:“我真没看出来,你这一副斯文书生样,还会干喝酒打架坐牢这种事情?”
小犬又回到小犬的样子,冲他道:“做啥子啊?不行啊?活着就得多玩点花样,就是要换着法子玩,你就没像我这样玩过自己的命吧?”
赵世文心中震了一下,玩命?玩别人的倒有,于是道:“我可不玩自己的命。你装成两人不还是让人给认出来了?”
不料小犬却道:“只是没骗住你而已!那也是因为我就没打算要骗住你。告诉你,在青城,你要说辛小犬和蓝颜是一个人的话,铁定要被别人笑成疯子。”
赵世文又不信了:“怎么可能?他们难道都是傻子?这么明显的事,还看不出来?”
小犬笑道:“简单。只要有人看到蓝颜和辛小犬同时站在街中央那么一次两次,谁还会信他们是一个人呢?”
赵世文糊涂了,道:“那怎么可能?难不成你分身有术?不信。”
小犬笑道:“如果你在江湖中多呆两天,便知道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找个身材差不多的朋友易个容,帮帮忙就行了。”
赵世文问:“那你找的谁帮忙?”
小犬道:“这我就不告诉你啦,说了你也不认识。”
赵世文问:“你不怕他会说出你的秘密?”
小犬很会心地笑道:“有些朋友托付性命也不成问题,这种小事又算什么?”
赵世文听得羡慕极了,因为若能有这样的朋友,实在是人生一大美事。他忽然想,眼前这个人是否也是自己可以以命相托的朋友呢?至少,他现在已不顾性命危险救自己脱出牢笼,甚至没说过任何回报。赵世文一边觉得信任的同时也满心疑惑,他真是别无所求吗?无缘无故他为什么要对自己这么好?
这会儿,小犬突然警觉起来,他的眼神定住,耳朵却在倾听什么。
赵世文也跟着紧张起来,看向窗外将明的天空,小声问:“有人来了吗?”
小犬低声地道:“很多客栈里要么有官府的眼线,要么有道上人潜伏,这家客栈我不熟,不知是姓官还是姓道。”
“那我们现在有麻烦了?”
“有我在,别担心。”小犬说完一跃身从床上轻轻翻出来,抓起帽子打开门便出去了。
赵世文一边披衣一边赶紧跟着出去。两人轻手轻脚来到楼梯口,小犬伸手示意他停住。
果然楼下大堂有伙计正在开门,一个身形魁梧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了,此人浓眉大眼,络腮胡子遮住了半个脸,穿着一件皂袍,手提一把宽大的滚环钢刀。赵世文看到了那刀,后脖子上就开始发凉,他觉得那把刀随便一下就能将辛小犬的小腰砍成两段!他觉得还是跑为妙,哪知他还这么想的时候,就已看到小犬向楼梯下走去!赵世文想阻止已来不及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去摸他的飞刀。结果他才这么想的时候,小犬仿佛是他肚里的蛔虫,悄声扔了一句话上来:“收起刀,别添乱!”
赵世文只得停手,一颗心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