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江南到达中原镖局,与叶总镖头和欧阳孟见面详谈之后,作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他将投一万两银子于中原镖局,将镖局门面修葺一新,给中原镖局招兵买马,接管全部江家往川蜀湘黔一带绸运生意的货资押运。于是他成为中原镖局实际的少东家,可生性爱玩的他当然不可能天天守在这局子里,便由叶总镖头仍然掌管整个镖局的正常运转,他自己当甩手掌柜,乐得四海逍遥去了。
沉寂了多年的中原镖局,就这样复活过来了。叶总镖头看着眼前这三个年轻人,原感老迈的心也觉得像春天般万物复苏了。
中原镖局大修大整的时候,庭羽已经看好了隔壁一块破败空地,并飞鸽传书请了无畏师叔来青城。
到得此时,庭羽下山已近五个月,他该回帝王谷复命了。他将小目托付于镖局,无畏师叔也留在青城进一步观察地方和民情,寻找合适的人选。
庭羽独自一人轻身快马,日夜兼程,总算赶在大师父规定的时间内回到了青海雪山地界。
那一天傍晚,他在山下平坦地带穿行。他看到白草凄凄的草丛里倒毙着一具狼尸,皮肉已被秃鹰啄食干净,只余森森白骨,那空洞的狼眼仿佛直直地看着他,看进了他的心里。
他停下马来低头看着那白骨,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那片小树林里救了他性命的那两匹狼。
他也想起了和辛文宣完成最后试练,被狼群困在树上的那一晚。
辛文宣永远不会想到的是,那个夜晚,在他睡着以后,庭羽一个人悄悄地从树上爬下去,慢慢走向树下的狼群,安静地立在那一片荧光闪闪的狼眼之中。
当时,狼群也都安静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没有一匹扑上前来。
因为那狼群的首领,便是当年救了庭羽的那一匹公狼。它走上前来,看着庭羽,庭羽认出了它,蹲在地上,小心地伸手拥抱了它,轻轻地抚着它颈间粗硬的狼毛。
庭羽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能和这样恶名于世的野兽平静地相处在一起,只是本能地觉得自己似乎能听懂它们,他能感受得到它们的心是愤怒的,还是温和的。
也许,从他在土中复活的那一天起,他内心中的绝大部分,已经与野兽有了相通之处。与人,反倒有了些许不同。
庭羽思索良久,他跳下马来,将那狼尸的遗骨捡起,放入不远处的沼泽里,当作一种掩埋。
然后,他将狼的脸面骨留了下来。后来他用小刀将狼面骨进行了切削,做成了面具。
随后几年里,活着的人们有幸看到的芊眠蛰郞脸上所戴的,便是那匹狼的遗骨。
在那空洞的狼眼里,庭羽蒙上了黑纱。当戴上这面具时,他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他很厌恶也不愿见到血。从此,当他戴上这面具时,便是杀戮之时,那时的他便站在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黑暗里,天地空阔,无人为伴,唯神能恕。
所幸,双眼复明的他虽然感受着大千世界的旖旎风光,却仍然能习惯于伴随他更久的黑暗虚空。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自己更敏锐,出手更果断,夺人性命时亦没有半分迟疑。
黑暗中,他听得到仇人恐惧的心跳,听得到血液喷溅时如疾风吹过耳际的声音。有那么一段时间,他迷恋上这样的感觉,他的剑畅饮仇人之血,他心中载着的仇恨便随之减轻。
只是每当这个时候,他亦能感到些许孤寂,就像从前未复明时的自己,独自居住在没有外人的世界。
直到几年以后的某一天,在野外一条河里,他听到他的狼在追逐一个迷失野外的少女,他飞身入河去救。仓惶间,一只莽撞的小手在慌乱中划破了他的脸颊,也意外揭下了他的面具,那一刻的秋阳正映着他的脸,光明刺痛了他的双眼。
猝不及防,他第一次厌倦了黑暗。
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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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庭羽回帝王谷复命时,无畏师叔的书信也从川中飞到了帝王谷,新的驻点便定在了青城,也就是后来的紫霞客栈。
紫霞客栈匆匆几月便落成,不久之后无畏师叔便回到了帝王谷,再未出山。庭羽接手了一切,成为八大据点中最年轻的掌管人,辛文宣也被派往这里一同学习观摩。
那年的秋天,庭羽正式入驻中原镖局,由于镖局众人都叫惯他小蓝,也无人知道他的真名,于是他对外随便取了个名号,就叫蓝颜。他拉着辛文宣一起,和欧阳孟、江南一同参加了秋天的亮镖会。为了掩人耳目不暴露身份,他和辛文宣在轮番的比试中藏了大半的武功,才没让自己太过出头。
第二年春天,他们四人便接下了盈通钱庄那一镖,揽住了这位大主顾,中原镖局的生意才算真的立稳了足根。自镖局兴盛起来之后,叶老夫人身体也好了一段时间,在次年初夏的某一个夜晚,她躺在后院的槐花树下纳凉时,安然地离开人世。
而庭羽,除了扶持镖局和客栈,还在为自己身上所负的国耻家仇的漫长道路上孤独地行进着。
他曾一度后悔自己当初太冲动,立时便杀了李元信,以至于这条线索就这么断了。可是在无畏师叔的点拨下,他留意到了这几年突然在江湖上崛起的门派,根据这些微乎其微的线索,他寻迹着每一个参加龙月屠杀行动的中原武林人士,一一核对,击杀。
他也带着小目再次回到了犹如地狱般的龙月岛,用他独有的谨慎和决绝,耐心地、一点一点地为这个禁锢之地解开它身上的枷锁,让苦难中的乡民得以喘息。
多少次的孤身暗行,多少年的天涯寂寞,他一个人默默地奔行在大理、中原、塞外各处的道路上。他能倾诉的人不多,能帮助他的人更少。但幸好,他有几个可以以死相托的友人,还有义父辛无名,他们渐渐都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并默默守护着这些秘密。
最能让他感到温暖的,莫过于那年幼的妹妹小目,虽然她只是个年幼的孩子,虽然她什么也不懂,但他不需要她懂。
直到那一次,他进入到千叶山庄。那时的他还不知道,就从那一刻起命运已经眷顾了他,他孤寂多年的人生才真正开始迎向了光明;这一趟的杀戮,是他迈向美梦成真的起点。
在经历了许多怀疑与挣扎,一连串的意外抑或是命中注定之事,他终于来到十个月以后这片皓月繁星的夜空下,这艘大船的甲板之上。
今天的他倚栏而坐,仰望着星空和明月,迎着海面吹来的习习凉风,面含微笑。他曾以为再也不能见到的父母,就坐在他的身边;他的兄弟姐妹,就在这船上酣睡于梦乡。
那些曾在梦里无数次出现的情景,以为永远失去的幸福,突然又散发出光芒。
就像在河边那道光芒一样,刺目,晕眩,而且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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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卷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