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羽心中一惊,心想:爹还是跟从前一样,总是在出奇不意的时候问这些要命的问题!他理了理思绪,道:“他家仆人送信来,说高大将军病得很严重,我便送药去。你知道,我这几年一直以贩卖药材为名目回来岛上的。”
段延俊点了点头,问道:“他患的什么病?”
庭羽有些迟疑,咬了一下嘴唇,谨慎地道:“三年前他骑马摔断了腿骨,疼痛难忍,叫我带药去医治他。”
段延俊奇怪地道:“三年前的骨伤怎么会到现在还没好?”他又想起高承天那模样,道:“不对,我看他的腿伤无碍,整个人却像得了大病一样,差点认都不出来了!”
庭羽静静地低头望着书桌的脚,没有说话。
段延俊看着他,转而想起了霞光大人的话,她曾说过庭羽抓住了高承天的把柄,觉得此事肯定有蹊跷。他问道:“那么,是你做了什么?”
庭羽抬起眼,平静的脸上掠过一丝不经意的冷笑,旋即又归为平静。他道:“他骑马摔跤不是意外。”
段延俊惊讶,道:“难道是你……?”
庭羽道:“我随义父牧马多年,当然知道怎么控制一匹马。他原本不会摔下来的。”
段延俊料到后面的事情也许更不简单,道:“然后呢?”
庭羽道:“腿骨摔断自然疼痛,我给他带去的药,很快就能止痛,直到断骨重新长好。但是他从此再也不能停药。”
段延俊心中一紧,问:“你用的是什么药?”
庭羽淡然地道:“罂粟。”
段延俊心中凛然。
他身后的书架上放着一本大宋印行已久的《开宝本草》,其中记载着一味镇痛药物名为罂粟粟,但这种药材原产于西域,极为少见,也极为昂贵,一般平民百姓中的医馆都难以买到。
他翻书的时候,庭羽已用平静的语气道:“这种药因为稀少昂贵,郎中们用得很谨慎,所以他们都还没发现一旦超量服用,就会成瘾。成瘾之后,口服已经难解其瘾,要用香炉薰烟吸食。到这时它便不是药,而是毒了。”
段延俊道:“你如何知道?又哪里弄来这么多药?”
庭羽道:“帝王谷中有很多,医馆的先生们早就知道罂粟这一隐患。”
段延俊一时哑然,过了一会才问道:“成瘾之后,停药会怎样?”
庭羽道:“全身无力,万蚁噬骨,六亲不认,生不如死。”
简单十六个字,已令段延俊难以想象这药的恐怖,他紧接着问:“长期吸食会怎样?”
庭羽道:“身体亏损,日渐衰微,听之任之,五年必死。”
又是十六字,说出中毒者只有末路的未来。段延俊又问:“有什么药可以解除此瘾?”
庭羽淡淡地道:“无药可解。要想除瘾——”庭羽抬眼看了一眼父亲,吐字清晰地道:“除非死。”
话一出口,段延俊不禁骇然!高承天再怎么说也是相国世家之后,生来便风光无限,威仪四方,却在短短三年间被庭羽精心设计,沦落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的性命和一世英名,竟然都已在庭羽的蓄意控制之下,飞速地走向无可挽回的毁灭!
此时午后,屋外骄阳隐去,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每天一次的午后大雨即将到来!
段延俊看着庭羽,仿佛看着一个不认识的人一样地看着!
庭羽却表现得异常平静,他端坐着,洁净的双手安静地摆在椅子扶手上,眼神冰冷地看着前方书桌上一樽黑色象雕,一动不动。
段延俊看着他,想到他上午背着小昭在桥边疯耍时的开心笑容,如同孩子一般明媚灿烂,像极了龙月岛的阳光;而此时却已判若两人,他如此镇定地讲述如何谋害当朝一代名将,脸上的那种平静让人感到可怕,仿佛红雪岭上的千年极寒,没有怜悯没有恻隐,令人冷彻心骨!
直到此时,段延俊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多么不了解这个儿子!也直到此时他才知庭羽内心深处有一股偏执暴戾之气,已经滋长到可怕的地步,只是他一向心思细密,这股戾气一直被隐藏得很好,平日几乎无人能察觉到。也许正因为他如此深藏不露的性格,所以他才能够将自己在青城山、帝王谷乃至江湖上的多重身份掩饰得天衣无缝!就连段延俊与他朝夕相处了两三个月,都不曾察觉辛小犬就是自己从小养到十二岁的儿子!
早已明知一切真相的庭羽也一直不曾表露出自己的心迹,这种克制隐忍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得到?他深藏的内心尘封了多少往事,又有几人能真正窥探得到?
段延俊的沉默了许久。
庭羽也知道自己刚刚所说对父亲来说必然是十分惊人,这沉默早已在他的意料之中,所以他既不奇怪也不开口,只是安静地看着父亲,直到段延俊勉强从齿间挤出一句话:“你为何这样对付他?因为他控制着龙月岛么?因为他手持军印能帮你做很多事么?”
庭羽语气寒冷,抬起眼来看着父亲,道:“不。因为是他杀了丁澜。”
段延俊心中一空,忽然明白了。
他知道丁澜的死对庭羽意味着什么。六年前,丁澜替他挺身而死,即使高承天偿了命那又怎么样?这刻骨的恨与痛,也许庭羽终其一生都放不下!
念及此,他的一颗心沉重了起来!
庭羽继续缓缓地道:“何况他杀的还不止丁澜一个。他迫害龙月七年,多少人死在他手上,有今天是罪有应得!他满身的罪孽,纵使碎尸万段,也是便宜了他。所以,我不想让他死得太痛快。我要让他慢慢地死,我要让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成一个废人,让他身败名裂,让他自己都厌恶自己。用罂粟是最好不过了,他中毒越深,便会更加听我的话,岛上的百姓也能过上好日子,两全其美!”
提到龙月岛这七年所经历的黑暗岁月,段延俊的心思又清醒了一层。他知道有果必有因,庭羽这股戾气必然是由许多惨痛和仇恨滋养而生,他如此处心积虑地报复,只因为高承天曾对他、对龙岛做过太多残忍之事。段延俊强压心中震惊,心想:高承天也算是在偿还自己当年欠下在血债了吧?只是这冤与仇,要到哪一年才算报得完?
想毕,段延俊尽量平和了自己的语调,道:“原来如此,那我明白了。”
庭羽听了这话,紧绷的神情也悄悄地松驰了一些。
雨欲来,阵阵海风从廊前吹过,风中夹杂着潮湿,也夹杂着花香。
庭羽站起身子走进风里,一直平静冰冷的脸上忽然有了一些温暖笑意。他有些欢快地道:“有一次为了买到足够的罂粟,我亲自去了一趟波斯。想不到这种要人命的毒药,竟然来自一种很漂亮的花,五颜六色的大花朵,成片成片地开在山坡之上,一眼望不到边际。风一吹,就像是五彩缤纷的花海,实在是太美了!”
罂粟之美,段延俊曾在古人的诗中读到过,他也能从庭羽的言词间想象到那种绝美的程度。只是如此美丽,却又如此罪恶!段延俊看着风中伫立着的年轻身影发起了呆。
相比起去年在千叶山庄里毫不起眼的辛小犬,眼前白衣长衫的庭羽已经是越发地俊美逼人,即使在人堆中也能一眼就注意得到,无法忽视。
他如此年轻,又如此优秀,实在已完全满足了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所有期望。只是,这乍一看去的温润如玉,却包藏着剑刃般的冷冽寒光,令人感觉到阵阵寒意。
念及此,段延俊不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庭羽敏锐地察觉了,他暗暗收起笑容,眼神渐冷。过了片刻,他徐徐转过身来,看着父亲,认真地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这样做太狠毒?”
段延俊抬眼,分明看到他眼中有一丝倔强与敏感一闪而过,突然明白庭羽心中有多么在意这个答案。
段延俊当然记得自己之前暗暗下的决心,于是他温和地道:“今天之前,无论你做过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庭羽眼中顿时暗暗掠过一抹喜悦,似乎放下了心中一块大石。
段延俊自然没有错过他那一瞬间的眼神!
他总算觉得自己又对庭羽了解多了一层。自上回蝶衣追问庭羽为何不找她的事,结果把庭羽问得伤心落泪,蝶衣为此暗暗自责了好几天,夫妻俩也就决定再不追问他的那些旧事,等到他自己愿意时再慢慢讲出来也不迟。今天庭羽果然对他毫无隐瞒地说了这么多,段延俊觉得十分欣慰——尽管这个事情本身实在不是那么令人欣慰!
段延俊想到另一件事,便问:“那高承天的长子,是不是在明德山里救过你一命的人?”
庭羽却只是坐回椅子里,若无其事地低眉看着自己右手手指尖,淡淡地说:“那又怎样?他只是顺手而为。”
段延俊道:“高云龙既然救过你,那也是实情,不管他是谁的儿子。”
庭羽没有说话,眼中只露出年轻人独有的不屑。
段延俊见他眼神中的孤傲之色,又想起蝶衣说他这些天总是独来独往,一个人不知道在做些什么。他便问道:“还有,这些日子,你为何还是独来独往,不与兄弟姐妹一起多相处呢?”
庭羽一愣,慢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不好意思地道:“大概是习惯了一个人吧。”
段延俊道:“那至少,你也应该多陪着你的朋友欧阳镖师,带他四处走走,尽尽地主之谊才对啊。”
庭羽苦笑了一下,道:“我会的。”
但他心里比谁清楚,欧阳孟是不喜欢在龙月岛上逛的。
段延俊又道:“总之,既然已回到家里,爹娘都希望你能开心一些,烦心事就都不要去想了。”
庭羽心中暗自感动,道:“好。”
两人一番长谈,段延俊发现刚刚开始那会儿两人的尴尬不安已经消失了大半。尤其是庭羽,讲到后半段时他竟然已完全放松下来了!
想到这里,段延俊暗自高兴了一会儿,却又一时没忍住,直接问了出来:“你到现在不怕我了吧?”
庭羽微微一愣,道:“嗯?……也……还是有点。”说完他有些不自然地笑了。
段延俊见他尴尬,自己也只好无奈地笑了,道:“哦。是你娘怕我吓着你,一直不想让我太接近你。想我这辈子也就打过你一次,从此就被她当成暴君了!”
庭羽低头不语,心中却忍不住发笑,他发现自从母亲回来后,父亲有时讲话也变得挺有意思的了。
段延俊无奈地摇摇头,道:“你现在不小了,我也不会再打你,为什么还要怕?”
庭羽想了想,抓了抓头道:“可能还不太熟悉吧,我又做了太多让人不敢想的事情。”
段延俊一时不明其意,只好又问道:“那什么时候会不怕我了?”
庭羽咬着下唇,然后道:“还差一点点。”
段延俊心中又暗暗惊讶了,他想,这差的一点点又会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呢?
思忖间,大雨倾盆而至,打断了沉思,也打断了两人还算平稳的对话,爷俩都没话讲,竟然又开始尴尬了!
庭羽有些手足无措,小心地询问他:“那我……可不可以回去了?”
段延俊忙点点头,道:“好,去休息吧。”
庭羽听了,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立即起身,快步走出了房间。
庭羽走后,段延俊也呼了一口气,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了。
他直直地望着庭羽刚坐过的椅子,想象着他如何心思细密地谋划报复高承天,想起他初入中原镖局时血战两百山匪的往事,又回忆起在雪原赛马时他那股不经意间显露出来的肃杀之气,他便不由得又叹起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