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将蒙蒙亮时,庭羽来到了明德码头,他惊讶地发现码头上竟然没有人!空空的水面上,只有一两条船随着浪在晃悠,他记得平时这里可是官兵密布的呀!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庭羽牵着马站在码头之上,茫然四顾。
幸好,这时来了一个渔民,手里推着一辆堆满家什的独轮车,看样子是准备往龙月岛搬家的。庭羽一打听,才知道被封了六年的明月码头已重新开放,明月码头离龙月更近,大家都走那边了。
庭羽便搭了这渔民的船前往岛上。
上了船,这一停下来,庭羽就觉得十分困倦,他在船沿边上舀了两捧海水,洗了洗脸上的尘腻,便钻进船舱,坐在家具和杂物堆中小睡起来。
或许是太累,庭羽睡得很沉,直到有人摇了他好一阵才醒。那渔民见他醒来,道:“小兄弟,我们到了。”
庭羽听了愣神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手拿了一顶遮阳斗笠扣在头上,钻出了船舱。
那时太阳升得很高了,庭羽一抬头便看到了系满了七色彩带的白津灯塔,秀丽而静谧地立在晨光之中。那十丈一哨的官兵已经不见了,远处那座加修在白津上的土城楼也没了影子,一股自由与欢愉的气氛便在彩带的飘舞中向他扑面而来。
回来这么多次,这是他头一回感觉到畅快的气息,就像小时候记忆里的那种感觉!看来龙月岛并没有发生不好的事情,反倒是比之前看上去要好多了!
看着那长长的白津,那高高的灯塔,还有那迎风飞舞的彩带和银月沧浪图案的蓝旗,庭羽感觉心中多少年的阴霾被这一缕缕晨风吹了个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有点想要欣喜若狂,却又不敢表现得太突出,老实说在没见到家人平安以前,他那颗心始终放不下来。
庭羽牵着霹雳上了白津,霹雳似乎也感受到主人的满怀欣喜,在白津上一路飞驰而去!
庭羽向天恩山赶去,分别这许久,他太想马上见到家人。父亲,母亲,恪文和小昭,还有小目,他们应该都在那里吧?
家人的影子轮番在他脑海中出现,离家越近,便越是激动不已,一颗心欢快得像是要蹦出来了。
路过龙月听香的东侧时,他看见行宫中间也是彩旗飘满,里面有人来来去去,心中有些疑惑。他想:难道岛上真的已经解禁了?爹娘他们会不会也在行宫里了?从一路上的情形来看,朝廷的军队应该已经撤出了。
这样想着,他便掉转马头,转而向龙月听香那边走去。
来到墙外,庭羽对霹雳道:“伙计,自己在这儿吃点好草,我进去看看。”说着他把斗笠压低了一些,看看四下无人,一纵身便如燕子般跃上了行宫的墙头,再落入墙内。
那里是一处花园,园中正好开满了各种鲜花,芳香扑鼻。
庭羽两脚刚刚一落地,便听一人远远地厉声喝道:“谁?站住!”
短短三个字进到庭羽耳朵中,他惊得浑身都凛了一下,一颗心猛地狂跳起来,顿时手脚无措!
这声音实在是太熟悉,又有太久没有听到过了!
因为那说话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母亲蓝蝶衣。她每天早来必来各处花园中摘花,结成花束送到太后房中。今天她刚进花园没多久,便见墙头上忽然翻进来一个人,她第一想法自然是:光天化日之下,行宫中竟然来了翻墙入内的贼?
于是她大喝一声,直把庭羽给吓了一跳。
蝶衣沿花径飞快地走了过去,庭羽则已紧张得连气都不敢喘了!
从未想到再次见到母亲会是这样的情形下,他实在有点不知所措,只迟疑着伸手小心地拿下了头上的斗笠,露出脸来,然后便原地站着一动不敢动,心中却在抓狂地想:老天!我不会被她当成是贼了吧?我怎么会蠢得翻墙进自己家门?我怎么不去前门问一问?
也许是心中的感应,在他拿下斗笠露出脸来的那一瞬间,蝶衣愕然停住,刚刚的怒意瞬间无影无踪,不仅如此,她还觉得自己的心跳也跟着漏掉了一拍!
眼前这陌生的青衣少年,他身姿有些瘦削但很挺拔,一身风尘仆仆带着几分疲惫之色,却让人无法忽视那异常清俊的容貌,这多像他们口中所说的庭羽啊!
尤其那一双黑亮的眼睛正拳拳地注视着自己,眼神有些无辜又有些无助,孩子一般地呆呆站着不动,闭着双唇,也不说一个字。
他是谁呢?
他还能是谁呢?
两人一时互相对视着,都忘记了言语。
蝶衣返过神来,不觉往前走了两步,眼睛定定地注视着他的脸无法移开,好半天她才试探着讲了两个字:“小羽?”
庭羽听见,愣愣地,轻轻地点了一下头。
他脑中又开始傻傻地想:有多久没听到有人这么叫我了?都快不记得这名字了。
蝶衣见他点头,手中摘好的花束不觉已掉在地上,她踩着花几步走到庭羽跟前,颤抖着握住了他的手,激动得话音都在发抖:“真的是你吗?我……我没猜错吧?”
庭羽心中已经乱七八糟,曾有千言万语想要说,此时却都踪迹全无,一句也找不着了,他呆了半天,才又点了一下头。
蝶衣脸上的表情已分不出是在哭还是在笑,她忽然想找个来确认一下,她太害怕自己弄错了空欢喜一场。于是她当即拉着庭羽的手一阵疾走,很快便来到家人居住的园子里。
可回到自己屋子里,她才想起早上段延俊去山上拜海母神庙,请霞光大人午宴去了。去找小昭却发现她不在屋里,连小目也不知道钻到哪里玩去了。
蝶衣忍着几乎要跳出腔子的激动心跳,一路拉着庭羽来到了恪文的房间。这位习惯晚睡晚起的大少爷还没从床上爬起来,便听见母亲在门外急切地喊:“恪文!快起来!”
恪文以为又要挨骂了,立即从床上弹起,胡乱抓起一件衣身上一套,扑到门边打开门,便见母亲蝶衣指着身后台阶下:“你快看,是不是你哥?我有没有认错人?”
睡眼松惺的段恪文一眼便看到那台阶下傻站着的那人,不是他二哥还是谁?他脑袋由模糊到清醒只用了电光火石的功夫,压根没顾得上答母亲的话,只高兴得“嗷”地一声大叫便从门里扑了过去,张开双臂一下子恶狠狠地抱住了庭羽,同时震天响地大喊了一声:“师父啊——!”
然后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到的!他趴在庭羽肩膀上很小声很绝望地骂了自己一句:“妈的,真贱!”
庭羽差点就被他扑倒在地了!而恪文那个恶狠狠的拥抱也的确够狠,他立即感觉手臂和背上传来一丝疼痛,他急急伸手推开了他。
段恪文松开他,高兴得又跳又笑,一连串地道:“你个死财迷!你死哪去了?总算舍得回来了?怎么不从一开始就说是我哥?天天骗我叫你师父,害得我现在口都改不过来!”
至此,蝶衣已完全确信他就是自己的儿子庭羽了。她走过来直接将恪文拉开拨到一边,两眼眨都舍不得眨地看着庭羽,从头到脚,从脚又到头,仔仔细细地一点点地看着,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
末了,她伸出双手,仿佛试探一般,轻轻地捧着他的脸,然后又用指尖地整理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还有他沾满尘土的衣衫。边整理,她的泪水便成串地流下来,良久她才感叹般地说了一句:“你长这么大了,也长这么好了!你是我的小羽!娘原先以为再也……再也见不到你了。”
庭羽看着母亲,一直用力忍着的眼泪终于从眶中落下来,也终于讲出一句话:“对不起,娘……对不起……”
很多年来,他以为自己再也不会流泪了,也以为自己再没有机会流泪了。他赶紧低下头不想让人看见。
蝶衣见了心中一酸,一把将他揽住道:“傻孩子!你说什么傻话?你哪里对不起我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娘做梦都不曾想过有这一天!”
段恪文在一旁也看得眼中泪光涌动。
此时园子门口有宫内随行仕女道:“夫人,太后要起驾去大厅了!”
蝶衣忙松开庭羽,拉着他道:“是了,先去拜见祖母,听说了你平安的消息,她老人家也在盼着你呢!”
段恪文也迈步欲跟上,蝶衣打量着穿反了衣服的他,严肃地道:“你这个样子就不用去了!”说着撇下恪文,拉着庭羽继续往前走。
段恪文一听立即牢骚地道:“娘啊,你就算偏心也不用这么明显吧?二哥才一回来你就不要我啦……”
蝶衣回头指着他道:“你给我闭嘴!快去把衣服穿好,然后立即去大厅!”
段恪文看着母亲离去的身影不住地咂舌摇头,又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确实穿反了,只得挠着头便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