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雪山,到了平坦地带,段延俊便让母女二人改乘马车,生怕累坏了她们。一家人如此向南缓行了十天左右,终于抵达川蜀之地。
在去青城的必经之路的一个小镇上,他们很意外地遇到了中原镖局的欧阳孟。
但这对欧阳孟来说这一点都不是偶遇,他已经抱着酒坛子坐在这家酒栈墙角那里等候了两三天了,一见到段延俊,他便撂下酒坛子径直朝他们走了过去。
段延俊打着招呼:“欧阳镖师?想不到在此遇见,真是巧!要回去青城吗?我们正好可以同路。”
欧阳孟已经喝得只剩下一两分的清醒了,他有些木讷地摇摇头:“不去。庄主也不用去了。”
段延俊诧异地道:“为什么?”
欧阳孟道:“贵公子已不在青城。”
段延俊吃了一惊,下得马来,走近他道:“什么?你们不是答应好好照看他么?他现在何处?”
欧阳孟对他的焦急无甚反应,只是嘴中飘了一句出来:“一个月前,江南把他送回龙月岛了。”
段延俊很意外,道:“你们为何要送他回去?”
欧阳孟摆正了身子,难得地讲了一通超过二十字的话:“庄主若不信,可回龙月岛看看。你若还是不放心,我同你一起去。如果他人不在那里,我随你处置,生死随意。”那意思是青城反正是不用去了,而且我一定要跟着你去龙月岛。
段延俊见他说得这般认真,知道这不是在讲酒话,于是问:“是谁这么安排的?”
欧阳孟似是不耐烦,头一偏,道:“有人。”却不说姓名,说了跟没说一样。
段延俊道:“你要跟我们一道去龙月岛?”
欧阳孟道:“有人给我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护送庄主回龙月岛。于是我就来了。”
段延俊道:“是谁?”
欧阳孟鼻孔里轻哼了一声,说:“有人。”
段延俊略一思忖,猜测地问道:“这人是不是辛文昭?”
欧阳孟似乎觉得话已经说完了,也不理会,转身便走向他原本呆着的墙角,抱起酒坛,牵起墙后的一匹马,骑上便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这人哪里是铁面,简直就是个铁钉!段延俊苦恼地想了想,也只得掉转马车,直接向南方走去。
至此,段延俊开始在猜测辛小犬必定还有什么隐情没告诉他的。南行的路上,段延俊边赶路边将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地想了几遍,辛小犬不仅冒险救出了恪文,让人将他送回了龙月岛,又让欧阳孟一路来护送自己回乡,作为一个局外之人,他所做的这些未免太多也太周全了一些,那么他的用意何在?他又想起辛小犬在帝王谷的特殊来历,脑海忽然有个惊人的念头一闪:莫非这孩子就是来自龙月岛?
再一想,也不是没可能——辛小犬是六年前才去帝王谷,时间上来看也是吻合的,可是他会是哪家的子弟?除了他夫妻二人之外,龙月岛又有谁知道数千里外的北国雪山深处有一个帝王谷?居然还能一路找上去,且成功地进到了帝王谷,还出人意料地成为了金剑弟子,这得多少渊源才能得此奇缘?
这么一想,段延俊倒是非常希望小犬是龙月岛的晚辈子民。从相处这么久来看,辛小犬无疑是他多年来见过的最为出色的晚辈,在中原呆了六年,都没有一个后辈能及他一半。聪慧谦卑、胆识谋略、隐忍谨慎,这个年轻少年身上样样皆具,所有的褒奖之词都几乎被他占了去,虽然偶有疯癫之举,倒也显得几分年少可爱。段延俊又回头看看身后的马车,女儿小昭与这少年之间似乎已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或许他们尚且年少懵懂,自己还不曾察觉,可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了。
老实说,女儿若真能与这样优秀的后生少年倾心相映,段延俊心中还真是暗暗欣慰。
段延俊一直也觉得欧阳孟应该知道一些事情,但是这个人自从在他们碰面说了那么几句话以后,十几天来形同影子一样跟着他们,总是铁青着脸,既不说话,也不答话,仿佛他的世界里只有两样事情:赶路和喝酒。
一家人真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小昭还偷偷跟父亲说:这位欧阳大哥的脸比千叶山庄的程总管还要黑!
段延俊想:也许到了龙月岛,一切猜想都会有答案。又或许会有更大的惊喜,那便是辛小犬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们了!
段延俊携妻子蓝蝶衣和女儿小昭一路南下,走着了十余天,终于来到海滨。
来到熟悉的明德码头,段延俊便去寻找渡船前往龙月岛。刚刚问了一家载客的小船,船家一听是去龙月岛的,立即面露惊慌,也不答话便撑船急急避开。边上有听到的几人,也匆匆驾开了船走向一边,那模样像是在躲瘟疫,仿佛听到这个名字都会被传染一般。
段延俊再走到另一边去问,也是同样的情形,这让他百思不解。正在想着怎么回事,忽然一船驶近,有女子在喊:“请问是千叶先生吗?”
段延俊循声望去,只见一叶白篷小船划开蓝色碧波轻盈而来,船尾是艄公在摇船,船头则站着个少女。这少女戴着浅黄色的草编遮阳斗笠,头上用蓝丝带编着两条紧实的长辫垂在胸前,穿着一身浅蓝的衣裳,宽阔的及肘短袖在海风中翻飞如荷叶;窄长的蓝色水纹裙下,一双小脚穿着浅黄草筋编的水鞋。段延俊一眼看出这是龙月岛贝蓝族少女的日常装束,而这少女年约十五六岁,清秀的脸上带着谨慎与拘谨,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正看着他。
在离武夷山几千里的地方,这样一个年轻少女知道“千叶”这个名号,多少令段延俊心中有些惊讶。
那少女到了近前,取下遮阳斗笠,抬头又问了一句:“请问是千叶先生吗?”
段延俊点点头,看着她的脸似有几分面熟,只是一时想不起来,于是先答了她的话道:“正是。请问姑娘是……”
那少女道:“我是本族长老霞光大人的差使,大人派我来接先生及夫人、小姐前去岛上。”
段延俊没想到竟然有人来接,连他随行的人都能一一说上来!而她口中所说的霞光大人乃是贝蓝族的女长老,他是再熟悉不过,莫非她竟然已知道自己要回来了?
正思虑间,船篷之下出来两个士兵,一人拿着酒和鸡腿,一人手中则攥着一片西瓜在啃。从装束来看,这两人是朝廷之兵;从这举止来看,则是与混迹市井之人差不多了。两人从船上一步踩上码头,段延俊心中不由得谨慎起来。
那两人围着段延俊看了一圈,对那少女道:“这就是族长的客人?”
那少女回答道:“是。”
其中一人从腰间取出一纸公文放在眼前看,道:“还有几个人呢?”
说话间,欧阳孟已在码头处安顿好了马匹和马车,领着蝶衣和小昭两人来到码头上。船上的蓝衣少女道:“那是千叶先生的夫人和小姐,另外一位是他们的家臣护卫。”
段延俊一听,便知这是早已有人安排好了的,莫非现在去龙月岛需要这么麻烦?难怪刚刚那几位船家吓得匆匆走开。
那士兵对照了一下公文,左看右看,又对那少女道:“丁澜呢?丁澜在哪里?”
那少女抿了抿嘴,道:“好像没来,可能我哥哥另外有事,过几天才会回来。”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段延俊忽然心中一亮,觉得自己一直在想的事情终于有了眉目,他脑中瞬间浮现出那个叫丁澜的孩子来!丁澜的父亲名叫丁辽,是他年轻时的随从,后来追随他来到龙月岛便再也没回过大理。丁辽有一儿一女,儿子从小聪明伶俐,又极热心,莫非那辛小犬其实就是丁澜?而眼前这少女称丁澜为兄,那她应该就是丁辽的小女儿丁柔了!难怪刚刚觉得她有几分面熟。
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蝶衣已忍不住轻轻地唤了一声:“柔儿?”段延俊赶紧暗地里抓紧了蝶衣的手,暗示她先别急。
那少女似乎听到,只是有些紧张地看了他们俩一眼,没有回答。她转头对那两个士兵说道:“怎么?我还要回去重新写个批文,等上四五天再来么?”
那两位士兵道:“丁姑娘,这比批文上少了一人,我们回到岛上可难过二将军那一关呀。”
这下段延俊确信她就是丁柔,想不到那个害羞少语的小姑娘竟已成为族长的得力差使了。
丁柔道:“我哥哥你们又不是不认识,他一个卖药的还能弄出什么事情不成?再说千叶先生是霞光大人的客人,今日必须要到,你们要是怠慢耽搁了,到时弄不好高将军亲自赔罪也交待不过去。”
两位士兵显然已经动摇,两人走到一旁小声商议了一番,回到原地来道:“那到时丁澜再回来,就得给他另取批文,这张就只能用作今天的了。”
丁柔松了一口气,道:“好,那就这样吧。”说着她向段延俊礼貌地道:“请先生、夫人和小姐上船。”
一行人上了船,坐进船舱之中。那船舱坐着这么多号人显得极其狭小,丁柔与两士兵坐在一边,段延俊携妻女坐在另一边。中间隔一个小桌,上面已被两个来接人的士兵弄得一片狼藉,西瓜皮和籽扔了一桌。现在除了这两人现在仍在大吃特吃的声音以外,段延俊一家与丁柔也没有说一句话。
蝶衣和小昭时不时地盯着丁柔的脸,丁柔则一言不发,避开所有人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外面碧蓝的海面发呆。
欧阳孟更是奇怪,他不肯坐进船舱,站在船头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他一向铁青到没有表情的脸上,隐隐地蔵着一股深深的不安。烈日照在他的脸上,他却丝毫感觉不到酷热,甚至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手握着拳,微微地颤抖着。
有一种深寒正从他心底深处升起,那是再毒再烈的阳光也温暖不到的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