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毛姨妈笑着说:
“怎么样,我说准了吧。”
白毛姨妈迎到屋外,忙喊姐夫快进屋坐,快歇息;说姐夫一定饿坏了,她就去热饭热菜。
我父亲对白毛姨妈的热情招呼毫无表示,呆呆地走进屋来。可他一见到我母亲,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
“他四娘,你看见我们那老大么?”
母亲一听,顿时惊愕了:
“你说什么,老大没有和你在一起?”
父亲说:
“开始倒是在一起哩,可后来走着走着,就不见她的人影了。我还以为她是找你去了哩!”
父亲讲起了一个身为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应该讲的谎话。他没等我母亲回答,又说:
“她没找着你,总是到哪里玩去了。这孩子,太贪玩了,太不懂事了,唉,唉,都是你平常惯的……”
父亲的这番假话,是在路上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他要来个先发制人,责怪母亲一番,好让母亲不再追问我大姐的去向。可他的谎话怎么能瞒得了精明过人的母亲,他还没说完,我母亲就狠狠地问道:
“驼四爷,你老老实实地跟我说,我那老大,是不是被日本人抓走了?!”
父亲竟然回答说:
“怎么会被日本人抓走啰?我一路上都没碰到个日本人!肯定是玩去了啰,等一下就会来的啰。你就别操心了。”
说完,他便转移话题,喊道:
“她小姨啊,快拿饭来,我确实是饿了哩!唉,唉,吃饭要紧,吃饭要紧。人是铁,饭是钢,一餐不吃饿得慌。这话一点不假,不假。”
父亲一边说,一边就往厨房走,他要避开我母亲,免得我母亲再问。可他刚一挪步,就被我母亲当面堵住。母亲说:
“驼四爷啊,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不讲真话!我那老大,是我要她来找你的,是我要她无论如何也要把你拉到这里来的,她如果不对你下点功夫,你会来?你不往神仙岩去才有鬼!我的儿子那么懂事,那么听我的话,时刻都会挂念着我,她还会跑到别的地方去玩?!驼四爷啊驼四爷,儿子明明是被抓走了,你却还要编一套假话来哄我,你还是个人吗?”
母亲这么一说,我父亲只得讲实话了。可他的实话竟然是向母亲讨好:
“他四娘,硬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你怎么就知道老大被抓走了?”
我母亲一听我大姐真的被抓走了,顿时双手乱捶胸口,嘴里要喊什么,但已经喊不出声,接着往后便倒。我父亲却只是在旁边说:“那也怪不得我,怪不得我……”
白毛姨妈忙将我母亲扶住,把她扶到床上,用大拇指掐住母亲的人中,要我快拿水来。
我母亲醒过来后,并没有要找父亲拼命,而是喊道:
“我要去救我的‘儿子’,去救我的‘儿子’!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啊!”
这是我第二次听到母亲喊“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话。
母亲接着又说她好后悔,好后悔。谁也弄不清她说的好后悔指的究竟是什么?父亲则有点战战兢兢,认为母亲是后悔不该让我大姐去找他。他怕我母亲是急疯了,在说疯话。
十一
母亲果然有点像疯了一样,整个晚上,她都不再说话,饭也不肯吃,只是呆呆地坐着,望着老街的方向。白毛姨妈陪着她,不停地说着宽心的话。
白毛姨妈其实心里清楚,她说的这些宽心的话都是没有用的。尽管她还没见过真的日本人,但从我母亲的遭遇中,她也明白,被日本人抓了去,或落在了日本人手里,生还的希望微乎其微。可她不能不说,她知道疯心的人要有人陪着说话。她要用自己的话来迫使母亲开口。
终于,母亲开口了。
母亲说:
“你睡觉去。不要管我。我要一个人呆着。”
白毛姨妈说:
“姐,你说我能去睡觉吗?我睡得着吗?”
母亲又不吭声了。
白毛姨妈终于困倦了,再也支持不住了,打了一个长长的呵欠。母亲却说话了。
母亲说:
“去,给我热饭热菜去,有好吃的都拿来,越多越好。”
白毛姨妈惊愕地说:
“姐,你这究竟是怎么哪?要么一口不吃,要吃就做死的胀啊!”
母亲说:
“你也以为我疯了吧?我不疯!吃饱了姐要办事去?”
白毛姨妈赶紧问:
“办事?办什么事?才半夜哪!”
母亲说:
“这你不用问。我自有我的主意。”
母亲说完,又问:
“驼四爷呢?”
白毛姨妈说:
“睡了,早睡了,他也辛苦了呀!”
母亲冷笑了一声,说:
“亏他还睡得着!”
白毛姨妈将饭菜热了端出来,母亲一个劲地吃,整整吃了三大菜碗。吃完后,又要白毛姨妈将剩饭捏成几个饭团子,她说要带到路上吃。
把用树叶包好的饭团子揣到身上后,母亲在睡得鼾声大作的父亲身上狠狠地拍了一掌。父亲被拍醒来,动作倒也迅速,一翻身就下了床,一边寻鞋子,一边说:
“日本人来了?是日本人来了吗?”
白毛姨妈看着我父亲那样儿,忍不住笑,说:
“不是日本人来了,是我姐有话跟你说。”
白毛姨妈太爱笑了。不管在什么场合,她都爱笑。我觉得她笑起来其实很好看,她笑起来一点也不像个嫁了人的阿嫂,而是依然像个没出嫁的女子。我觉得她除了那头白毛让人看着不顺眼外,其他地方长得都不比任何女子差。特别是她那双眼睛,眼珠呈蓝色,像西洋镜中的外国女人。可谁也不会料到,我这爱笑的白毛姨妈,有着西洋镜中外国女人那种蓝眼珠的白毛姨妈,后来很惨很惨,真正的惨不忍睹。
父亲一听说母亲有话跟他讲,忙说:
“有话讲就好,就好,那就不会疯了。不会疯了。哎呀,我硬是担心得不得了!”
母亲对他说:
“驼四爷,你听着,在我妹妹家里好生看着老二和老三,如果再出什么差错,你这条命也别要了!”
父亲连声说:
“那是,那是!还会出什么差错呢?我晓得这都是人命,人命关天哩!我还能不好生看着?!”
父亲说完,像预测到了什么,忙又说:
“他四娘,你是不是要出去啊?”
母亲说:
“我不出去还要你照看什么?”
父亲说:
“出去要小心,小心。你要出去几天呢?这个时候出去干什么?这个时候有什么好干的?”
母亲说:
“出去几天我自己也不晓得。”
此时的父亲却心细了,他忙说:
“你要出去好几天,那老二倒好办,老三喂什么,我又没有奶。”
母亲说:
“喂米汤,喂糊糊,他也可以断奶了。”
白毛姨妈说:
“还有我哩,有我哩。”
父亲似乎嫌白毛姨妈不应该插话,立即顶上一句,说:
“有你?你能干什么?你也没有奶!”
白毛姨妈说:
“我没带细毛毛,我当然是没有奶哪。可我会熬糊糊,姐夫你就不会。”
白毛姨妈难得生气。本来我父亲说出“你也没有奶”的话,是对结婚好多年了,仍然没有怀上孩子的姨妈的鄙视,后面紧接着的便是“连蛋都不会下的母鸡!”何况还将自己的丈夫克死了。只是父亲没说出来。
母亲对白毛姨妈说:
“别睬他,你越睬他他越来劲。”
母亲转身就走。父亲又问:
“他四娘,你,你到底是要去哪里?”
母亲猛然回过头,说:
“找他二爷去!怎么样?你还有什么话没有?!”
母亲说的这位二爷,就是在扶夷江里指挥过渡的那位二爷。他其实排行第十二。
一听说母亲是去找二爷,父亲嘀咕了一句什么,不知是带有无可奈何的醋意的嘀咕,还是把因醋意带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火嘀咕到白毛姨妈身上,嘀咕着那不会下蛋的母鸡……
十二
母亲果真是去找二爷了。
天黑黢黢的,正是黎明前的黑暗,连那星儿的光辉都隐匿了。母亲揣着几个剩饭团子,离开了白毛姨妈家。
白毛姨妈将母亲送出好远。白毛姨妈说她要跟着我母亲一块去,可我母亲不答应。
我不知道母亲是如何在山间的夜路上行走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找着二爷的。也许他们的确有个曾经约会的地方,总之母亲就是找着了他。
我想着母亲应当是这样找到二爷的:
当二爷看着扶夷江边那乱糟糟拥挤不堪的人群,怒喝着,狠骂着,指挥着救人、找船、疏散,然后霍地脱光衣服,跳进江里,像水浒的“浪里白条”一样踩着水,引领着坐上人的船儿、扮桶、划子、木排往对岸驶去时。他一定留了一个心眼,那就是看这些过江的工具上有没有我的母亲。
二爷没看见我母亲,他的心里一定有点儿着慌,他在想,这个女人,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不过江呢?她难道还在家里收拾东西?于是二爷对着人群大喊道:“就这么过,按秩序来,不能拥挤,谁拥挤我收拾谁!”喊完后,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泅到岸边,悄悄地上了岸。上了岸后,他穿好衣裤,就往“盛兴斋”——我家的铺子而去。到了“盛兴斋”,却见我家的铺门紧关,他便“咚咚咚”的捶门,且喊:“他四娘,他四娘,你怎么还不走啊?快走啊!”铺门当然不会打开,因为就连我大姐都没捶开。我父亲也许在门缝里看清了是他,那就更是绝对地不会把门打开。我父亲会在心里说,我以为是谁在捶门哩,原来是这个吊儿郎当不务正业的东西,房无一间,地无一丘,连生意也不会做!你来捶门干什么?想打抢啊?!我父亲自然会忘了他当初也是房无一间,地无一丘的。
二爷捶不开门,只好走了,但他相信我母亲不在铺子里,倘若我母亲在铺子里的话,是一定会将铺门打开的。
我母亲既然不在铺子里,又没有过江,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呢?于是二爷到处寻,正寻着寻着,又响起了枪声,枪声越来越近,二爷也就撒腿跑了。
二爷说过他不过江的,他就在老街附近躲藏,他反正是一个人,两腿一抬就是搬家。
这么着就到了晚上。二爷不知躺在哪个河湾的沙滩上,数着天上的星星,可数着数着,他就烦了,数不下去了。因为他没见着我母亲,他当然在为我母亲担心。
后来二爷就从沙滩上爬起来,撩开步子,往一个叫做月亮谷的地方走去。这个月亮谷,应该就是他和我母亲约会过的地方。
月亮谷很美,三面环山,中间一块很大的绿茵茵的草地,草儿很软,不像沙滩上的马鞭子草那样略略有点扎人。月亮谷的草儿不扎人,柔软得像鹅身上的绒毛。而那环绕着草地的山,却又不是连在一块,三个山坡各有通路,三条通路又能相连。所以选择月亮谷作为情人相会之处,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的。因为这三条通路既可以让情人相互捉一捉迷藏,增加点情趣,而在相亲相爱时万一被人发现,又可以迅速跑掉。几十年后,老街被开辟为旅游区,这个月亮谷改成了情侣谷。当然,不是因我母亲和二爷而改的,而是说明这个地方连最时髦的年轻人也特别属意。
二爷到了月亮谷后,就在草地上躺下。他没有地方去找我母亲了,可他又实在挂念着我母亲的安危,于是他就干脆在这儿等。他想着我母亲只要不出意外,一定会到这儿来的。
这天晚上,二爷在月亮谷等我母亲的情节完全是我想象出来的。我的这些想象中其实有很多漏洞。譬如说,二爷在过渡的人群中没看见我母亲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泅到岸边……这就不是事实,因为那么多过江的人看见二爷跳进江里时,是将脱下的衣裤顶在头上的,他这一扎猛子,那衣裤顶在头上岂不白顶了?再譬如,他和我母亲如果真是情人,那么我母亲一定会告诉他不去神仙岩而去八十里大山——我白毛姨妈家的决定……
然而当晚,我母亲的确是在月亮谷找到他的。
这就不能不引起我的想象,我母亲如果和他不是情人,又怎么会想到月亮谷来找他呢?而且知道在月亮谷一定能够找到他呢?
母亲在我白毛姨妈家想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晚上,她把老街上的人几乎都想到了,但想来想去,只有找二爷,尽管这位二爷不太为老街人瞧得起,可母亲认为他是一条汉子,只是时运不济罢了。也正因为母亲把他看作一条汉子,平常待二爷不错,缝补浆洗的不要二爷开口,所以断定二爷一定会帮忙。有二爷在,或许能想得出救我大姐的办法。
母亲在月亮谷一见着二爷,就哭了。哭得二爷慌了神。
二爷说:
“他四娘,他四娘,有话慢慢说,慢慢说,别哭,啊,别哭!”
二爷想给我母亲擦一擦眼泪,可他又不敢,只是用手在自己的裤腿上使劲擦。
母亲在我白毛姨妈家没有哭一声,可一见着二爷,她那伤心的泪水就如打开的水闸,再也关不住了。由此可见,两人的关系的确不一般。
不管二爷怎么劝,我母亲就是止不住哭,哭得二爷来了火,吼道:
“有什么事,告诉我,天塌下来我顶着!”
二爷这么一吼,我母亲不哭了。
我母亲伤心的哭,其实不光是为我大姐被日本兵抓去了哭,还因为得不到男人强有力的话语的安慰。她毕竟是个女流之辈,摊着了我那么一个父亲,使她感觉不到一点男子汉的气魄,而她要的就是二爷这样的话。有了二爷这样的一句话,不用劝她也不哭了。
我母亲把我大姐如何被日本兵抓走的事告诉了他。
二爷听后,并没有使用老街人的“惯用语”,先数落我父亲几个“怎么能那样呢?怎么能那样呢?”而是迸出四个字:
“想办法,救!”
我母亲之所以相信二爷,大概就是因为二爷很少使用老街人的“惯用语”。如果换一个人,则必定是说出一大串“他四爷,怎么连儿子捶门都不开呢?怎么还能顾着那头猪呢?怎么还将儿子跑的路给堵了呢?……”
诸如此类“怎么能那样”的话,“礼性”虽然表现出来了,但于事无济。“礼性”完了,照样莫衷一是。
只有二爷的这四个字,是我母亲极盼得到的。我母亲的眼里,立即闪耀出希望。
然而,想个什么办法去救呢?
母亲先是说拿钱去赎,只要用钱能将我大姐赎出来,就是将铺子卖了都干。二爷摇头,说日本兵不是一般的绑票吊羊的土匪,而是无恶不作的东洋匪,他们根本用不着让你去卖铺子,他们直接将铺子占了抢了更省事。母亲说那就让她去顶替她的儿子,拿一个大人去换一个小孩总行吧。二爷更是摇头,说不行不行,你这是再送一头羊去喂豺狼哩!
母亲又说了一些办法,可都被二爷否定了。母亲不由地嚷起来:“那你说,你说,你说到底该想个什么办法?”
我母亲到了二爷面前,就变得不太像原来那个无论说句什么话来都有板有眼的女人了,而是有点像一个小妹在对大哥赌气,甚至还有一点娇嗔的口吻。其实她比二爷还大三四岁。
二爷说:
“你容我再好好想想,想想。”
二爷在皱着眉头苦思时,母亲又说:
“要不,我们干脆冲进去,把我儿子抢出来!”
二爷说:
“冲进去?你往哪里冲?你拿什么去抢?就凭我俩的赤手空拳?”
母亲说,是啊,要有杆枪就好了。她接着便后悔起来,后悔在庙里没把日本人那杆枪拿了。她说当时如果已经知道我大姐被他们抓了,拿了那杆枪就要把那个日本兵打死!
“如果再碰上那些恶鬼,打死一个为我儿子抵命,打死两个,就算自己死了也不亏本,多打死几个就赚了。”
二爷连忙说使不得使不得。
母亲说:
“为什么使不得?难道你也怕了?”
二爷说他不是怕,而是如果真的打死了日本兵,那被抓去的人还不都会被他们杀光,还怎么救人呢?
母亲说:
“你这句话就差了,到现在为止,没有一个人去动那些恶鬼一根汗毛,他们不是已经杀死了好多人!”
母亲的这句话说得二爷不好回答了。
二爷又想了一气,说:
“现在只有这样,我先去老街探听探听情况,总得先打听到我那侄儿子到底关在哪里,日本人到底要把他们怎样,然后再见机行事。”
母亲说:
“暂时也只有这样了。只是你说的那再见机行事,怎么个行事法?”
二爷说:
“实在万不得已时,我就和你去拼,去冲,去抢呢!总之得将你那老大救出来,不能让日本人视我老街无一条汉子!你一个女人都不怕,我这个大男人还能不硬挺着?!”
有了二爷这句话,我母亲算找到了依靠。她的话语也温柔起来。
母亲说:
“我听你的,由你安排。”
二爷说:
“你就先等我的情况。”
母亲说:
“我到哪里等你的情况呢?”
二爷说:
“还是在这里吧。”
母亲说:
“那我就在这里等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