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历史性的国策纲要”,老街人如果知道,亦然会惊讶不已,它这个什么纲要,怎么会使我们这个与世无争的老街倾于覆灭呢?因为老街及其四乡,包括八十里山、扶夷江等等,也在它的“建设大东亚新秩序”的版图内。它才不管你偏僻不偏僻,有无城市,是否两不管之地!而它在解散一切政党,将所有的民众都在居住地和工作岗位被编入官办的国民运动组织,所有的中小企业、民需生产都被改编到军需生产中,整个日本国成了一架统一运转的战争机器时,老街上的人却都还生活在“你老人家”的礼性之中。
四
老街上的日子在人们内心的惶惶不安中过去了一天,又一天。虽然未见有什么大的动静,却也发生了一些变化。
平常早起的人也不早起了,还起那么早干什么呢?反正日本兵要来了!累死累活说不定全白累了。尽管天刚蒙蒙亮,便因早已养成的习惯而睡不着,却只是将门闩拉开,又躺到床上,睁着眼,谛听外面的动静。待日光从那拨开一条缝的房门里照到床前,方爬起来,哈几个长呵欠,揉揉眼,掰掉眼角上的硬粒粒,真像才睡醒,才睡了个安稳的好觉一样,站到青石板街道中,望望天,似乎要从像被柴灰捂住了眼的太阳光中,得知日本人到底会不会来一样。没望出个什么名堂,便又缩回屋里,看街上的行人有什么异样。
行人自然不会多。偶尔有几个小孩赶着鹅往江边走。那鹅昂着蛇脑壳一般的头,一扭一扭踱着八字步。鹅们不慌,依旧得意得很,任怎么赶,反正不加速。赶急了,忽地转过长脖子,贴着街面,“哈——哧”一声,要叉人。
看街上的行人没看出什么异样,方慢腾腾起身,去灶屋里烧燃枞毛须火,煮了饭吃。灶屋里空荡得很,就连锅碗瓢盆也大部分转移了。
这些转移,多是在夜深人静时。老街上的人爱面子,怕万一日本人没来,而自家却将东西转移,被人见着了会遭耻笑。可将东西装上木板独轮车,打开铺门,往外推时,偏遇见邻家的人也正推着车子出来,便相互一笑,几乎同时说:“你老人家,也走亲戚啊!”
说出走亲戚这么一句,便仿佛因害怕遭劫难而转移家产的事,有了冠冕堂皇的理由:是走亲戚哩!不是害怕那什么日本人哩!
于是皆心照不宣,均默默地推了独轮木板车,碾在青石板街道上,“吱格吱格”往街外走。走出街,似乎要分道扬镳,各自使劲儿推着跑。可到了渡口,几乎上的是同一条船。下了船,又几乎是往同一个方向走,这时才会有一个人先开口:
“你老人家,也是去神仙岩啊!”
“是哩,你老人家,还是那神仙岩保险呢!”
为了将包括锅碗瓢盆在内的东西转移到哪儿去的问题,我父亲和母亲发生了一场争执。
平常总是以我母亲的话为准绳的父亲,在关于将东西转移到哪儿的问题上,却表现出了少见的固执。
“神仙岩!”我父亲说,“只有把东西藏到神仙岩去!”。
“神仙岩?!”我母亲摇了摇头。
“哎呀,神仙岩还不保险嘛?”父亲因母亲的摇头而忽地激怒起来,激怒得弯着背要跳起来。其实他即使往上一跳,也不会比站着不动的母亲高。
“是跟你商量嘛,你急成这副样子干什么?”母亲表现得很冷静,话语不温不火。
“人家把东西都藏到那里去了,可你这个女人,还不拿定主意!你要等到日本人来抢光抢尽啊!”父亲又吼起来。
“你别起高腔好不好,你想要让街坊人都听见啊?又不是跟你吵架。”
母亲这么一说,父亲的话语才低下来。
父亲说:
“那就快往神仙岩搬啊!”
母亲说:
“我总觉得,那神仙岩也不保险。”
父亲说:
“神仙岩还不保险?当年,当年走长毛时,街上的人,四乡的人,也都是躲在那里!……”
父亲说当年走长毛的事,是听老辈人讲的。当年长毛从广西桂林出发,经全州,往新宁开。老街人听说长毛要打新宁,那新宁倘若一被打下,长毛就会沿扶夷江直下,遂纷纷连人带家当躲进神仙岩,可长毛只是在蓑衣渡和江忠源率领的团练打了一仗,死了个南王,便改道,没来了。老街的人因而到底没见到长毛,也没见到打仗。
父亲说神仙岩最保险时,母亲却说:
“躲进个岩洞里,万一那洞口被人家封了,往哪里跑?往哪里走?岂不是死路一条啊?!”
“哎呀呀,你就是不明事理。那神仙岩,你知道有多大,有多深,藏得几千人马哩!”
“藏得几千人马?哼!”母亲冷笑了一声,“藏得几万又能怎样?”
母亲这么冷笑着说时,已经显示出她不同寻常的女人豪气。此时如果父亲又起高腔和她争,或者想显示男人的气概炫耀武力的话,那么等待父亲的,必将是狼狈不堪的逃离。
父亲果然就把声音压得很低很低,且做出神秘样,凑近母亲的耳边,说:
“那神仙岩,有出路的哩。万一洞口被封了,可以从后山出去哩!”
母亲说:
“你怎么知道有出路?”
父亲仍是不无神秘地说:
“是隔壁五爷他老人家悄悄告诉我的哩。”
母亲说:
“五爷进神仙岩探过路吗?”
父亲回答:
“想必探过吧,要不他老人家怎么会告诉我呢?”
母亲紧逼一句:
“他告诉你,你就进去探过路吧?”
“没有,没有。你天天看见我的,我怎么会进去过哩。”父亲嘿嘿地笑起来。他这一笑,便是被问得理屈了。
父亲弯着背摸着脑壳嘿嘿地笑时,母亲的口气已陡然严厉起来。母亲说:
“我告诉你,驼四爷,我不许你拿着全家人的性命和家产去跟一个不可靠的出口下赌注。自打走长毛后,有谁进过那神仙岩?有谁去亲自探过路?”
我母亲之所以喊我父亲“驼四爷”,是因为父亲在他这一辈中排行第四。街上人喊三爷、四爷、五爷、六爷……绝不是像揭露旧社会黑暗的小说或电影电视那样是对有钱或有权势人的称呼,而是按辈分排行所叫,哪怕是穷得讨米的人,只要他排行第一,晚辈见了就得喊“大爷”,同辈人见了则喊“他大爷”。至于那排行到第十三或第十四的,亦统称三爷或四爷。我父亲是正宗的排行第四,自然是正宗的四爷,我母亲平时喊他时,就喊“他四爷”。我父亲则喊“她四娘”。倘若双方言语不顺时,母亲口里的“他四爷”就变成了“驼四爷”。因为父亲的确是个驼背。
我母亲对神仙岩的安全提出措辞严厉的质问后,不等我父亲回答,又说:
“你知道马谡失街亭吗?”
“知道,知道,看过大戏。”父亲连连点头回答。他大概以为母亲转移话题了,便为自己看过大戏《失街亭》而不无自得。
“看过大戏,哼!”母亲这回全是鄙夷不屑的神气了,“马谡就是自作聪明,不依诸葛亮的话当路扎寨,而移营小山,要来个什么居高临下,置之死地而后生,结果山包被司马懿团团围困,断水断粮,全军覆灭。我们这虽是逃难而不是打仗,但跟打仗是一个理,进神仙岩,就跟马谡上山是一样,自绝退路!”
我母亲虽然没正式上过学,填学历只能是文盲,但她自幼跟着我那当家塾先生的外祖父从旁偷学,不但很识得一些字,看过《三国》《水浒》《西厢》之类的“野书”,知道许多戏文故事,且论起理来能引经据典。加之她天生聪颖,就连思想,也与众不同,看问题总是先人一着,譬如说缠足,她也是被缠了的,可是当她得知她自幼被许配的夫家,也就是我父亲家里日益破落,已是田无一丘,房无一间时,她当着我外祖父的面就将缠脚布几剪刀剪开,我外祖父大讶,喝道:“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竟敢坏祖辈的规矩?”她慨然而曰:“到我出嫁时,父亲你有田产给我吗?有房子给我吗?没有吧,不可能吧,你老人家也就是靠着教书收几个束脩过活吧。可我嫁过去后,要吃饭,要持家,要盘活儿女,我得靠自己的脚和手,我不将这缠脚布撕了,以后你能替我干活养家啊!”我外祖父说:“你有男人哪,靠你男人啊!”母亲说:“靠男人靠得住吗?靠得住的是我自己!如今只有两条路,要么你给我田产,给我房屋,要么你让我放脚!”就这样,母亲挣得了一双虽然已经有些畸形,但还算正常的天足。就是幸亏有了这双天足,她嫁给一无所有的我父亲后,什么事都能做,什么苦都能吃。她帮人犁田,成为第一个执掌犁杖的女人;她与人合伙打豆腐、酿甜酒,挣来了租赁铺面做生意的本钱……她果断决策,要谋发展,必须从乡下向街镇进军,终于在老街占得了一席之地。
我母亲在以令我外祖父无法辩驳的道理中将缠脚布扔掉后,还偷偷地学了一些武艺。她这武艺是跟我父亲的叔叔,也就是我的叔祖父偷学的。我祖父有七兄弟,其中有一位文秀才,一位武秀才。这位武秀才能舞八十斤的大刀,能开十石的硬弓,一柄镶铜嵌铁的长旱烟杆,就是他随身携带的武器,那柄长旱烟杆一舞动起来时,就连土匪都奈何不得。然而,我叔祖父们这文武秀才的遗传因子,在我父亲身上却荡然无存。相反,和叔祖父们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我的母亲,却称得上文武皆备。她已偷学识了字,又想到要偷学武艺以防身。于是她这未过门的媳妇去我父亲家走人家时,就总要缠着我那武秀才叔祖父表演功夫,叔祖父的一招一式,她都牢记在心,之后便自个儿偷偷地练,竟练到了一个武艺高强的男人若向她出手,也只能自讨苦吃的地步。至于我那窝囊的父亲,就算喊两个人来帮忙也打她不赢。我父亲有一次高兴时,哼着哼着“赵子龙大战长坂坡”的戏文,突然笑着对我说:“你母亲,是有功夫哩,也不知在哪里学的,她不动手便罢,一动手,风一样的快,有次我要打她,还没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她就把我打到地上了。还算好,出手不是很重。”
实在说,在我母亲年轻时,如果有人指点她参加革命,不管是国民革命也好,共产革命也好,她绝对会成为一个妇女领袖,抑或是女兵女将。可惜的是,革命的同志从未来过这偏僻之地,或者曾来过,没发现她这个可以成为革命的苗子。她也就只能是个养家持业、生儿育女的家庭妇女而已。更为要紧的是,在她和我父亲商议如何转移东西、如何避难的时候,如果她的话能让全街乃至四乡的人接受,那么神仙岩的惨剧便很有可能避免,至少不会让惨剧集中于一处。可在当时,即使她到街上大呼,甚或于以演讲的形式慷慨陈词,力诉进神仙岩避难的弊端,也是没有任何作用的,没有一个男人会听她的。因为她在人们的眼里,始终只能是一个在大事面前没有发言权的女人,始终只能是“盛兴斋铺子里那个四娘”而已。她只能在家里让我父亲不情愿地听令。
果然,父亲极不情愿地说:
“那你说,你说怎么办?神仙岩去不得,到底去哪里?”
母亲说:
“去八十里山!先把东西藏到大山里去!”
“藏到山里?谁去看守?”父亲仍在找不进山的理由,仍在说进神仙岩的好处。父亲说把东西藏进神仙岩,人也可以藏在那里,守着东西,日本兵人生地不熟,根本就找不到。等他们走了,我们就出来,东西一点也不会丢……
母亲不理会父亲的念叨,说:
“不要再提神仙岩了,东西放到我妹妹家里去,就算日本人进山搜,一则难以搜到,二则就算搜到了,不过失掉些东西,人还是有地方跑……”
母亲的话还未说完,父亲那傻犟劲儿又上来了,他说:
“是放到你那个白毛妹妹家里去吧,好让她全得了去吧,到时候日本人没怎样,你妹妹倒会将我的家产全占光!”
父亲说的那个白毛妹妹,也就是我的姨妈,生下来就是一头白发,故被称作白毛。外祖父给她服用了不少黑发的偏方,但丝毫不见成效。因了那头白发,很被人看不起,就连外祖父最后也说她是一个孽障,早早地就把她嫁进了八十里山,希望见到的人少,不知道她是谁家的姑娘,以免坏了外祖父的名声。我白毛姨妈嫁到八十里山后,不到几年,她丈夫又一病不起,死了。白毛姨妈便又被认定是克夫,更为人所不齿。
父亲一说白毛姨妈会将他的家产全占光,母亲可就真的生气了。
“白毛怎么哪?白毛就不是人哪!白毛就会占了你的家产去?这家产到底是你挣下来的还是我挣下来的?”
“好,好,是你挣下来的,你挣得多些,我挣得少些,行了吧。”
见母亲真的一生气,父亲又软了下来,可嘴里仍在嘀咕:
“放到白毛那里,她不吞了才有鬼。我把话说到前头啰,到时候东西没了可别怪我……”
“到底是东西重要还是人重要?!你说,你说!你是想要我们都死在日本人手里吧!”
母亲已经真正地说到了问题的实质处,父亲却像大多数街上人、乡下人那样,依然对日本人抱有幻想。他不敢再和母亲顶,只是轻声地咕噜:
“日本人也不见得来了就杀人哩,就连街长也没见他们杀过人哩。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哩……”
父亲尽管说得轻,母亲还是听得清清楚楚,她立即回敬说:
“街长是你那么说的吗?街长只是说他也没见过日本兵。你还要耳听为虚,眼见才为实,对不对?等到你眼见时,日本人的枪炮早将你打得变成灰,你就为实去吧!”
“乌鸦嘴,乌鸦嘴!”父亲“呸呸”着走开了。
五
究竟是将东西藏进神仙岩,还是藏进八十里大山,虽然以母亲的意见形成了“决议”,并迅速实施。父亲却依然不服气。当然,他的不服气只停留在口头,行动上还是服从了“决议”。当一些要紧的东西都转移到我白毛姨妈那里去后,父亲悄悄地跟街坊邻居谈起了母亲的“妇人之见”。
“你老人家说说,说说,哪有这么个女人,硬说神仙岩靠不住,硬要进那大山里去,那山里有神仙岩稳靠?”
父亲刚一开口,立即有人附和。
“女人嘛,晓得个什么!再说了,那日本人到底来不来还不知道,别弄得个劳民伤财。”
“凡事还是要从最坏处着想啰,就算日本人来了,就算日本人抢东西,那神仙岩也是最好的去处。其一嘛,离这儿不太远,不必太费力;其二嘛,等到日本人走了,回来也容易;其三嘛,那神仙岩,神仙岩,名字也吉利。”
“是啊是啊,神仙岩有神仙保佑呢!当年长毛要打县城,那城墙上,就有杨令婆显圣,她坐在城墙上,一双脚伸进了江里,长毛就给吓跑了……何况这是神仙岩哩,我就不信日本人能上神仙岩。”
这人说的杨令婆,指的是那金刀令公杨业的夫人、百岁挂帅的佘赛花。这杨家将的先祖,怎么又能到这新宁来显圣了呢?老街人说的却不无依据,因为杨家将的后裔,抗金名将杨再兴,的的确确就是新宁人,且为瑶族,县志有载。至于杨再兴为何又成了瑶族,则有一段非凡的传奇故事。因为有了杨再兴,所以有了杨令婆显圣。而一说到杨令婆显圣,便立即有人说:
“是有神仙保佑哩!你看看,你看看,你在这里能看见神仙岩么?我都看不见,那日本人能看见?”
“神仙岩既在山崖上,又在江岸峭壁处;既有树木遮掩,又无他路可上。日本人找不到,找不到的!”
“就算日本人封锁了洞口,我们不出来,他也没卵办法。我们在里面可以煮饭吃,还可以唱大戏。他们敢进去吗?不敢进去的!”
“实在不行了,朝后山跑哩,神仙岩后山的出口,谁知道,没人知道。你知道不?不知道吧?”
“不知道,不知道,那硬是不知道。”
“你家那个四娘,硬是跟别的女人不一样,这号由男子汉思谋的事,她多操了好多空心。”
“四娘那人,别的都好,就是管事管得太宽,管事一管得宽嘛,还能不操空心?!”
“操心操多了容易老呢。”
……
于是俱嘲笑我母亲没事找事,把日本人想得太可怕了。虽然到目前为止,街上还没人见过日本人,但日本人不也就是一张嘴巴、两个鼻孔吗?这些嘲笑让我父亲觉得拾回了一些男人的尊严,于是满意地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