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小队长大笑起来。笑得二爷莫名其妙。
小队长笑够后,说:
“我就知道不会是你们老街的汉人!是瑶人这还差不多。你们中国有个奇怪的文化现象,正统的汉人,懦夫特多,倒是少数民族,强悍的不少。这些少数民族受你们汉人的欺负,所以他们还有那么一些反抗精神……”
小队长还没说完,二爷有点不服气了,他说:
“可杨再兴的先祖,杨老令公,金刀杨业,还有杨六郎,杨文广,杨家将都是汉人!杨再兴也是汉人的后裔!”
“那么,你说说杨再兴怎么又成了瑶人了呢?杨再兴是瑶人,这可是你这个老街人亲口说的呵!”小队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于是二爷便说了他听来的有关杨再兴的身世故事。二爷说的故事大致是这样的:
当年宋太宗兵发幽州,要夺回被儿皇帝石敬瑭割让给辽国的幽云十六州,结果兵败高粱河,正当辽国大将耶律斜轸要生擒宋太宗时,金刀令公杨业到了,他横刀救主,使得宋太宗逃脱。耶律斜轸深恨杨业,不久便亲率十万辽兵直扑雁门关,却又被杨令公率百骑趁夜偷袭,大败而归。耶律斜轸顿足长叹:又是这个杨业杨老令公杨无敌!
宋太宗为雪高粱河之耻,第二次兵发幽州,结果使得杨家父子血洒陈家谷,对手便是耶律斜轸。杨家将和耶律氏成为世代仇敌。杨令公的孙子杨文广临终留下遗言:勿忘高粱河之耻!杨文广的后裔杨执轩独闯幽州,在高粱河边遇见一个也在凭吊先人的少女,这个少女却是耶律氏的后裔耶律银花。当辽兵来搜捕杨执轩时,耶律银花救了杨执轩。其时辽国发生内乱,辽兵将耶律银花一家满门抄斩,并派铁骑来捉拿耶律银花。杨执轩和耶律银花并肩杀出重围,两个仇家的后裔产生了恋情。两人决定逃离是非之地,因为中原也不能容忍一个辽女。正当两人商量到底去哪里时,耶律银花忽然说:“听说大宋的南方也有很多地方住着的不全是汉人,只有到南方去。”杨执轩觉得这话也对。可是去南方什么地方呢?杨执轩想到了扶夷侯国。一听说有个“夷”字,耶律银花觉得那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俩来到新宁后,耶律银花见当地有不少瑶人,遂说自己是瑶族人。因她本来就是少数民族,故能和瑶族迅速地融合成了一体。
耶律银花对丈夫既温柔体贴,又能吃苦,而且天性豪爽,对邻里大方和睦,深得邻里赞扬。杨执轩却因思乡忧国,加之水土不服,染上痼疾。
杨执轩死时,耶律银花已身怀有孕,生下一男孩,这就是杨再兴。杨再兴遂成了瑶族。
二爷说的这个故事,我觉得也很有道理。县志载杨再兴自幼习武,弓法神奇。他一生下来父亲就去世了,那么他的武艺,他的弓法,是跟谁学的呢?就是跟着母亲耶律银花学的。他又参加过农民起义,和朝廷对抗,这种叛逆性格,明显的有着母亲耶律银花的遗传。当面对着金兵南侵的民族危机,他又以国家为重,毅然投入岳飞的抗金队伍,并且以死殉国,尚只有三十五岁。杨家将爱国的血脉在他身上流传。他胆量过人,在小商河以三百兵卒面对金兀术十万大军,他大喝一声就往金军冲去,欲生擒金兀术,一人杀敌数百名,最后被乱箭穿身时犹高呼杀贼。他的身上明显地有着杨家将和少数民族的特征。
小队长听了二爷讲的故事后,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番话:
“杨再兴已经没有了,早就不存在了。你们老街人的身上,连杨再兴的影子都看不见了!现在我问你,你是老街的纯种还是瑶汉,或是苗汉杂交种?如果你们老街有很多杂交种,那么你们应该很剽悍,可是你们这里的人都很懦弱,没有人和我们大日本皇军对抗!你们只知道逃跑,别的什么都不会。你们这样的民族是不行的,只能被淘汰。淘汰,就是不存在。这是自然规律,你懂不懂?”
二爷心里气得骂娘,他想说,你他妈的别拿枪,就和我在这铺子里交手啰,看谁能让谁不存在!但他依然得装蠢。
二爷说:
“淘汰不淘汰的我不懂,但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几千年了,就是这么存在。这也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规律,没有人能让我们不存在!”
小队长又哈哈大笑起来,说:
“我现在就可以让你不存在!”
小队长霍地抽出指挥刀,刀尖戳向二爷的胸口。
二爷因为说了杨家将和杨再兴的故事,豪气不能不来了几分,他想着反正豁出去了,便也哈哈大笑。
二爷一笑,小队长反而把刀收回去了。他说:
“你笑什么?”
二爷说:
“你笑我也跟着笑哩。”
小队长说:
“什么?我笑你就跟着笑?”
二爷说:
“是的,你笑我就跟着笑;你要是哭,我也就只能跟着哭了。”
小队长说: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表示顺从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意思?”
二爷说:
“就跟那笑和哭一样,你说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哩!”
小队长总觉得这话有点不是意思,便说:
“你不怕我杀了你?!”
二爷说:
“你要杀我早就杀了,也不会等到这个时候。再说了,你要杀我,不会要士兵杀啊?还有劳你司令亲自动手?”
小队长说:
“你这话说得有理,可是你还得回答我,你们老街到底能不能存在,是不是取决于我?!”
二爷说:
“自古以来,老街就在这个地方,你又不能将它搬走,它有什么存在不存在的。无所谓存在,也无所谓不存在。”
小队长感觉到二爷这话有点玄,他似乎噎了一下,随即说:
“我杀了你,你就看不见它的存在了!”
二爷说:
“我看不见了,可你能看见哪!你能看见它,它就还是存在哪!”
小队长又喝了一口老街那不要钱的酒,大概是想斟酌出一句什么话来。他也许没想到,他面对的一个“土人”,口才并不比他差。
小队长毕竟是有修养的,他喝完酒后,说:
“你这个老街人很会说话,那么,你告诉我,你这个老街人平常都干些什么?”
二爷说:
“老街人就是在自己的老街开铺子。”
二爷在这里其实说了谎,他根本就没开过铺子。他是开不起铺子。但他得为老街人争点面子。
小队长说:
“除了开铺子就不干别的什么吗?”
二爷说:
“老街开铺子和别的地方又不同,除了开铺子,捎带种点田,养些猪,种些菜,还纺纱织布,吃的用的穿的自己都有,所以老街人不去别的什么地方,一年到头只呆在自己的老街。”
小队长觉得二爷的这个回答,有那么一点不是味道,但又找不出岔子,便问道:
“你读过书吗?”
二爷说读过两年私塾。
一听说二爷读过私塾,小队长便说:
“你们的私塾我知道,最落后的一种教育方法,光知道教学生认几个汉字,数学的,科学的根本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二爷说:
“对。我们确实不知道什么数学,什么科学,不过我们会打算盘,会挂数,会记账。司令你知道,开铺子不会打算盘,不会挂数,不会记账不行。谁拿了我们铺子的什么,谁欠了我们铺子的什么,我们都记在账上的,都有账可查。到时候不怕他不认账。”
小队长听着二爷这话实在不顺耳,也顾不得那修养了,突然变了脸色,指着二爷说:
“你说谎!你根本就不是开铺子的。我一看就知道!”
二爷说:
“司令好眼力,怎么就知道我不是开铺子的?”
小队长说:
“你的铺子是哪一家?叫什么名号?”
二爷说卖了,那铺子已经不是我的了。
“为什么要卖?是不是因为我们来了?”
二爷赶紧说不是,不是,早就卖了,卖好几年了。
“卖了铺子你吃什么?”
二爷说感谢司令的关心,我吃卖铺子的钱。
“吃光了怎么办?”小队长开始一句紧逼一句。
二爷说不会吃光的,我悠着吃,每天只吃两餐,每餐只吃些小菜。
“悠着吃是什么意思?”
二爷说悠着吃就是省着吃,但比省着吃又有那么点不同。省着吃是每餐只吃一点点,没吃饱也只好作罢;悠着吃虽然也是每餐只吃那么一点点,但吃得痛快,吃得舒服,能吃饱。譬如说同样是吃小菜,省着吃就只能放一点点油,而悠着吃就可以放很多的油。这小菜的油一放得多,味道就不一样……
小队长听二爷说一个悠着吃就说出这么多道道来,不禁又来了些兴趣。其时这个“悠”字的用法恐怕还只有老街的人这么使用,足可见老街人尽管愚顽,但口语词汇的丰富却领时代潮流之先。对大东亚文化颇有研究的小队长遂又问道:
“你说的小菜就是蔬菜?”
二爷说:
“司令又说对了。小菜就是蔬菜,但又和蔬菜有所不同。蔬菜是别人种的,想吃的人可以拿钱去买;小菜是自己种的,不要钱,只要愿意卖给人家,还能换回钱来。所以我悠着每天只吃两餐小菜,那卖铺子的钱就够吃一辈子的了。”
“你想不想把卖掉的铺子要回来?”小队长就着二爷的话,开始转换话题。
二爷说:
“想是想要,但不能要,卖出去的得讲信用。得重新拿钱去买。”
小队长点了点头,说他良心不坏。接着又说道:
“我们大日本皇军想把你卖掉的铺子重新要回来给你,你要不要?”
二爷回答说:
“司令给的更不能要,无功不受禄嘛。”
二爷说他这句“无功不受禄”的话不知怎么地就从口里溜了出来,怪只怪老街人平素爱说这句话,爱用这句话来表示不受嗟来之食的“礼性”,结果让文科高才生抓了个把柄。小队长立即说你给我们干事,为大日本皇军立功,立了功,铺子作为给你的奖励。
二爷赶紧说自己早先除了开铺子,卖掉铺子后除了悠着吃小菜,什么事也不会做,不敢要奖励。
小队长狰狞地笑了起来,说二爷狡猾狡猾的,想不给皇军干事已经是不可能了的。他说二爷虽然也属于劣等民族,但在这个老街还是属于能干的,况且还读过书。小队长说皇军不会亏待你的,老街的维持会长就是你的了。
“维持会长!知道吗?这儿的老百姓统统都得听你的,你听大日本皇军的!大日本皇军要你干什么,你就要老百姓去干什么!老百姓如果不听你的,由皇军来处置!死啦死啦的!”
二爷这下呆了、愣了。
小队长又说:
“你虽然狡猾狡猾的,但想开溜是不行的!”
二爷也知道想开溜是不行了的。这个想法一固定下来后,他心里反而又安稳了,那“呆和愣”也就随之消失。他的脑袋又转了起来。他的脑袋重新转动起来的第一个想法是,这个会说中国话的司令,怎么越说到后面,那话里面的“的”字就越多起来了呢?
大概是为了让二爷更加明确地知道“开溜是不行的”,或者是要换一种“谈话”的方式,亦或是要在二爷面前宽容和威严并用,小队长喝下一大口老街的酒,一屁股坐到板凳上(老街的铺子里一般都只有板凳和火箱、火柜),挥了一下手,走拢来一个持枪的士兵,小队长用日本话对士兵咕噜了几句,这个士兵便端着上有刺刀的枪,比划着说了起来,小队长亲自来当翻译。
小队长似乎并没有因为二爷是个老街土人而鄙视他,而是同样用着只有在重大的外交场合才使用的手势,要二爷听好了。小队长先对二爷说:
“我的士兵讲一句,我就给你翻译一句,你的不要害怕,你已经是我们的维持会长了。”
二爷点着头说:
“我不害怕,不害怕,司令你只管那个什么翻音(译)。”
二爷嘴上是这么说着,心里其实又在骂娘,他骂的是:我捅你妈的日本矮子,老子二爷也曾被土匪抓过,土匪那些吓人的玩意你二爷也见过,你二爷还怕你什么翻音!
二爷之所以又在心里骂起了日本矮子,是因为那个端着上有刺刀的长枪、在叽里咕噜比划着的日本兵,实在是个矮子。
可二爷没想到,他这条没有被土匪吓人的玩意吓倒过的汉子,听着听着这位日本国文科高才生的翻音,竟然真的害怕得浑身打起颤来。
小队长开始翻音了:
“前几天,就在离你们老街并不远的山里,就是在那个名叫观瀑桥的一带,那个有着很美丽的名字,也有着很美丽的风光的地区,在我们大日本皇军设下的天罗地网的伏击圈里,我们把你们的中国军人统统地消灭后,那些不听话的老百姓,不,刁民,竟然想趁乱逃跑。”
二爷听着这话不像是小队长的翻音,而是小队长自己的话,只有他这个高才生才能说出这么多美丽的字眼来。可二爷又想,如果真是那个端着上了刺刀的枪的日本矮子说的,那个日本矮子便也是个读书人。他妈的这些读书人怎么尽是些凶煞恶鬼呢?
“是想逃跑,开溜!”小队长对二爷重复一句。
“我们大日本皇军对付这些刁民的办法是:将他们一串一串的用绳子捆绑手足,联成一线;首先是我们皇军动手捆,做个样子给他们看,让他们知道应当是这样捆,而不是那样捆。你们这里的人都很蠢,告诉他们捆也不会捆。但是不会捆也得学着捆。后来就命令会捆了的人自己捆,相互捆,捆绑好连成一线后,我们大日本皇军用刺刀依序而刺,相当于练习拼刺,先将前面的刺倒,再刺后面的,以一刀能刺穿两人者为胜!喏,就是这样刺的!”
那个端枪的日本兵吼一声,照着二爷来了个弓步直刺。
二爷心里“咯噔”一下,他虽然断定这个日本矮子不会真的要刺死他,但怕的是他那枪失手,收不回去,而自己如果躲的话,又太无老街男人的气势。他正不知是该躲还是不躲时,那日本兵的刺刀已经收了回去。
收回枪的日本兵连气都不喘一下,又开始他的讲述。
小队长喝一杯酒,继续翻音:
“在刺杀这些连成一线的刁民时,出了一些笑话,前面的两个刚被刺倒,后面的便都倒了下去。这是因为他们的手足都被捆绑着的,前面的被刺倒,后面的就站不稳,统统的被带倒了。”
拿枪的日本兵做了个歪歪倒倒站不稳的样子,小队长哈哈大笑起来。
“刁民太多,太多了,练习拼刺消耗了皇军很多的体力,为了节省体力和时间,指挥官下令用机枪扫射。”
小队长又对二爷补充说:
“你不会以为用机枪扫射是浪费子弹吧?不会的。那些枪,那些子弹,都是我们大日本皇军从你们中国军人那里缴获来的,我们大日本皇军对你们中国的武器不放心,正好借此机会试一试那些枪,那些子弹,是不是还有用。”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拿枪的日本兵做着机枪扫射的动作。
“一片一片的人,就那么完蛋喽!”
“但是,还真有没被你们中国的子弹打死的。我们大日本皇军做事认真,不像你们支那人那样马虎,不负责任。我们的皇军,将那些没死的,把衣服统统地剥光,统统地再捆一次,捆到树干上,用湿布蒙住鼻子,再拿刁民家里用的那种砂罐,是那种带把的,有嘴的,装满水的,把水灌进他们的嘴里,把他们的肚子灌满水,灌得胀鼓鼓的,然后一刀将绳子砍断,他们就统统地倒在地上,大日本皇军双脚往他们的肚子上一跳,那水,便从他们的口里、屁股里,往外直射……”
这位日本国文科高才生的翻音还没完,二爷已经浑身打颤,哇地一声,干呕了起来。
“哈哈,哈哈,你害怕了吧!这就是逃跑、开溜的下场!也是劣等民族应有的下场!不多消灭一些劣等民族,我们的大东亚新秩序怎么建立?”小队长又筛满一杯酒,一口喝干,将杯底朝二爷一亮:
“这样的事,对于劣等民族来说,也许一时难以接受,但事实会让他们接受,这就是优胜劣汰!我们优胜者看着劣等的被淘汰,得到的是一种快感,一种难以形容的快感,这种快感,不亲历其中,是体会不到的;这对于我的大东亚文化研究,更是最好的资料,那些劣等人在死亡面前表现出来的种种丑态,在优胜者眼里,是一种美的旋律……”
这位文科高才生突然打住,他觉得跟二爷说这些,无异于对牛弹琴,二爷是不会懂的。他没有兴趣说了,转而回到要二爷当维持会长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