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长江下游的这座城市,季节的变换,令人捉摸不透。在这里,春天象个匆匆过客,人们来不及看清它的身影,感受它的温馨,夏天便翩然而至。
早上,我从箱子里取出心爱的浅绿色连衣裙套上,又用一条玫瑰色的小手绢,把纷披在肩上的长发扎了扎。接着,冲了一杯麦乳精,就着吃了一块松软的夹馅面包。把罩在“三洋”收录机上的红丝绒套子拉拉正,忙完了这一切,这才向挂在床上的八时彩照说了声“Good-bge”,便推着自行车出了门。
从宿舍到我上班的市博物馆,要经过两条僻静的绿荫如幢的街巷,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慢悠悠地踏着车子;嘴里轻快地哼着:
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着美好的理想,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穿过了一座布局奇巧、雅致的石桥,拐了一个弯,来到诲物馆飞甍重檐的拱形门下,旁边停着一辆北京吉普,正好挡住去路,我不得不绕了一个直角,把车子朝廊檐下一架,便信步往后院的装裱室走去。
忽然室主任露出一副严肃的面孔,冷冷对我说:“翁芳芳,你……馆长让你去一下。”
“干嘛?”我甚觉诧异。我知道,这半年,任馆长曾不止一次地找过我爸爸,八成是为了我的事。可,却从来不跟我直接谈,今天,怎么一反常例。我满腹狐疑,脚象一下被钉子钉牢了似的,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小楼前的庭院里阒无一人,使我顿时产生一种置身荒野的感觉,寂寥威逼着我。少顷,我瞥见楼梯附近一个熟悉的面孔一晃,保卫干事!他干嘛要臬在这里?一种不祥之感猛然袭来。
我略一迟疑,硬着头皮上了二楼,馆长室的门开着,我刚沾门边,只见任馆长身边坐着两个公安人员,其中一个我认识,是附近派出所的秦所长。霎时,我联想到门口的吉普车,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我象一头猎物,撞进了陷阱,身子筛糠似地哆嗦起来。
“跟我们走一趟!”那个年轻的公安人员,将省劳动教养委员会的决定书递给我,顿时,我眼前一黑,瘫软在地。
“你们要把我带到哪儿去?”我清醒过来,进出一句话,泪,象决堤的河水,奔涌而下。
“你去了就知道了。”秦所长唬着脸,威严地扫了我一眼。
“不去,我不去。有话干嘛不可以在这儿说?”我一个劲地嚷着。
“我们是在执行法律的裁决。”
“我爸爸知道吗?”我愤怒地责问。
“这事你甭操心。”秦所长冷冷地说。
“不,你们这是背着我爸爸干的,你们……”我强辩着。
“我可以实话相告,这一回,你父亲是支持我们的。”
啊,最后一线希望泯灭了,我大声抗议:“你们这是柱法,迫害。我哪儿都不去,死也不去!”我赖在地下,心儿却象胆怯的小鹿在胸中碰撞。
“哪就不能怪我们了。”秦所长向年轻的公安人员递了个眼色。
“笃”地一声,一副黄铜手铐丢在我的眼前,尽管没有铐,可一种威慑力量使我所有的感官都麻木了,仿佛变成一个木偶,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顺从地下了楼,出了大门。
瞬间,我成了一个“新闻人物”,整整一条街的人好奇地纷纷挤了过来,无数道讥讽、嘲弄,幸灾乐祸的目光,象寒光飕飕的刀戟刺向我。
“这不是翁书记的女儿吗?怎么……”
“可惜,这么漂亮的姑娘……”
“有什么可惜的,哼,自作自受。”
四周一片窃窃议论、指指戳戳,暗暗嗤笑,我只觉得自一己象被剥掉衣服赤身露体地站在这许多人面前,惊骇得茫然不知所措地上了吉普,犹如向生命的末路走去。
虽说是初夏,太阳一晒,吉普里热得象蒸笼一样。公安同志不断地用毛巾擦着额头和脸上的汗水,而我却如同置身冰窖,浑身颤栗着,活象一头被猎获的小动物,蜷缩在吉普后座的一角。
厄运这样快地降临到我头上。这会儿想起来,真不免有几分可笑。我平时并不喜欢唱歌,那天何以竟哼起“我们盼生活充满阳光一呢?啊,报应啊!我的生活何曾充满阳光?眼前更是一片昏暗。嘲讽,莫大的自我嘲讽!命运之神在无情地作弄我,我不知前面等待我的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