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一条彩色的河流,有含笑的红梅,有滴翠的杨柳,红梅能引来百花的芬芳,杨柳能织出江山的锦绣,啊,最美的青春属於你,珍惜吧,年轻的朋友。
清丽、委婉的歌声在耳畔萦绕,谁的?殷秀梅!’啊,真棒!我仄耳倾听,不由得跟着广播哼起来。哼着,哼着,我的心也仿佛慢慢地受到了净化。尽管身上穿着棉衣、套着大衣、臃肿、累赘,可一哼这歌,连脚步也变得轻松起来。
午后两点,我们一批来自H市的同学,集中在文化活动室,等待着接见。
我挨门口坐着,老远老远就见姬队长陪着几个人走来,忽然,我的眼皮一跳,咦,那位大高个儿,不正是派出所秦所长吗?我曾发誓一辈子不愿见他的,却偏偏又重逢,难道是冤家路窄?在最初的刹那,已经平复的冤恨陡然袭上心头,大脑的屏幕上又闪回到昔日的一幕一因为参与组织地下舞会,我被叫到派出所。
“翁芳芳,你说这是什么行为?”秦所长将大沿帽向上推了推,目光是平静的。
“跳跳舞,找乐,人生自由呗!”我不以为然地答道。
“我并不反对跳舞,健康的舞蹈,对人不啻是’一种精神享受,”秦所长瞥我一眼,“可你们跳的是啥名堂?什么呱呱舞、贴面舞……整宿整宿地跳。”他的面孔骤然变得严峻,“边跳还边看那些乌七八糟的录象。这是谁组织的?”
“谁组织?啊哈哈哈……”我迸发出一阵笑,“谁也没组织,自动凑起来的。”
“严肃些!”秦所长盯着我,“我问你,‘美人癔’跟地下舞会是什么关系?”
“这我不知道,地下舞会就地下舞会呗,反正你去查过,见着‘美人痣’没有?”我有点强词夺理。
“我看你用不着为她打掩护,你不交待,会有人交待的。”他顿了顿,“不过,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秦所长,你别吓唬我。”
“不,我们从来不想吓唬任何人。”他指指自已的大沿帽,“我们头戴国徽,代表国家维护法律的尊严,保护一切美好的事物,打击所有丑恶的现象。”他说得斩钉截铁,我不:再吭声。
“翁芳芳,”他的语气忽又缓和下来,“你啊,已陷得很深,要正视自己,不能再往下滑了!”
“秦所长,一你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了吧!”
“你!”他象是在尽力克制自己,点燃了一支烟,平衡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这个月你旷工几天,影响演出几场?你回答!”
“单位都不问,这关你派出所什么事?”我仍不服。
“维护社会秩序,挽救失足青少年,这是整个社会的责任。”他显然被激怒了,“老实不客气地告诉你,我这儿,有你的档案袋。”
我心中不免悚然,向他翻了翻眼,把脸掉向一边。
“现在,我向你宣布:一、我们立即取缔‘地下舞会’;二、收缴全部黄色录象带;三、对偬自己的所作所为你要写出深刻检查送派出所。”他迅速站起身,象是要结束这场谈话似的,“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不呆不傻、能掂出他话中的份量,斜乜了他一眼,默默地摇了摇头。
“翁芳芳,你要从世界观,人生观上深刻地解刹自己,总结教训,悬崖勒马。”在把我送渤大门时,他又叮了一句:
“重要的是得改,我不希望在你身上发生比违反法纪更为严重的事!”
我不由得回头望了他一眼,心情郁结,忿然地离去!
不幸的是,他不希望的事却偏偏发生了,而且,竟是他亲自将我拘送到黛山农场来的。
……秦所长仿佛有先见之明似的,我没有重视他的说服、劝戒和警告,这才来到这儿。冷天的会见,使我心中填满了愧疚,我双手捂面,把头深深地埋了下去。
“翁芳芳--”啊,忒熟的声音,我猛然抬起头来,只见秦所长冲我一笑,旋即向我伸出手来,紧紧一握。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觉鼻酸眼胀,慌忙掉过脸去,他这举动是我料想不到的。
屋里静悄悄的,汪副市长,向我们介绍了H市的治安状况,特别详细地谈了市里对失足清少年和帮教对象的关心,最后,他清了一下嗓门,声音微颧地说:“同学们,只要你们把毛病改了,以后回去市里一定负责尽快安排你们就业,把你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关心,帮助你们成为一个自食其力、对国家四化建设有用的劳动者。”
听了这种充满人情味的许诺,同学们的眼眶湿了,眼眸亮啦!汪副市长的话音刚落,顿时,活动室内响起一片感激的掌声。尽管我们每个人来到农场的道路各不相同,可是,咱们中间相当一部分人尝够了没有职业的痛苦,遭白眼、受歧视,接着,便是寻求精神的刺激和解脱,以致最后走上邪门一歪道。如果解教之后,回到社会上仍没有职业,也许,有的人下滑的速度反会加快,“二进宫”、“三进宫”的命运,迟早会再次降临。啊,汪副市长,您是真正的父母官哩!您这样说,一准体察到了咱们这些失足者的处境,您果能说到做到,那么,我们会在心中设置一个祭坛,把您当神供奉的。
“下面请普陀区公安分局秦局长给同学们讲话。”姬队长的声音打断了我的遐想。
我一愣,这么说,人也升迁了!凭什么?谁相中的?是不是因为抓人有功?我杂乱无章地猜测着。
“同学们,我知道你们中间有人把我看成冤家对头。”
啊,他的坦率令人吃惊,象是冲着我说的,我的心狂乱地怦怦跳着,表面却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其实,我跟你们中间任何人都没有个人恩怨,要维护社会的安定,要保护人民的利益,我必须代表无产阶级专政机关,行使一定的权力!”
啊,听够了的说教,我的周围,有人在低声嘀咕,有人仰脸盯着天花板,有人在闭目养神,还有人故意移动板凳,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
“但是,”秦局长环视了一下会场,“我从没有把你们当成专政对象。过去,咱们常打交道,今后,”他意味深长地“嗨嗨”一笑,“咱们少不了还得打交道。”
同学们向他投去一双双惊惧气急、愤恨的目光,可我辫其话音,瞧其神情,却找不到调侃,讥讽的味儿,我瞅着他,等待着。‘“我所说的打交道,当然不是指你们出去之后再反复,而是,希望你们成为公安机关的助手,协助我们维护社会治安,帮教一些沾染上坏习气的青少年,使他们转变过来。一句话,我是把你们当作建设社会主义四化大业的积极因素,一个一个迎回去!”
“哗--”掌声骤然而起,我胸中象是翻卷着一股春潮,我听到了会场有抽泣的声音。啊,就凭这一席话,当上局长够格!这不是随便哪一个都可以说出的,要有水平,有气魄,有革命情义才行哩!
猛地,我觉得跟这位公安局长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
当我已初步认识自己的罪错,用劳动的汗水,洗刷身上的污垢,逐步明确人为什么活着,开始树立正确的革命人生观之际,他这话象是伸出有力的手拉我一把,我感到生命的暗夜就要结束,黎明正在向我招手。我多想单个儿找他,听他再谈谈,教育我、开导我啊!可是,下面已轮到同学们发言。“翁芳芳,你说说。”不料姬队长第一个点了我。
“我?”此刻,只觉脸孔臊热,“蔺娜先说。”
“你说了,我一定说。”蔺娜干脆应道。
“我……没想到领导会说这番话,感想也实在太多太多,只是,请相信,我们决不辜负领导的期望。”我站起来毕恭毕敬地朝汪副市长、秦局长、鞠了一鞠躬。
“姬队长,瞧您的学生多有礼貌!”汪副市长赞道。
“那还不是全社会关心教育的结果!”姬队长微微笑道,“汪副市长、秦局长,你们来咱农场看看,说了这番话,对咱们的工作也是有力的支持和鼓舞。”
“蔺娜,轮到你啦!”秦局长转脸说道。
“过去的事,我不想去说了,唯有接受教训。农场虽然单纯,也不平静。昨天,男队给一个斗殴、致人伤残的男劳教判处三年徒刑,改送劳改农场,这就是一个例子。咱们得警惕!今后回到社会上,情况会更复杂,咱们要象姬队长所寻求的那样,真改,塑造一个新的灵魂!”
这时,只见汪副市长和秦所长转身、伸过手去,跟姬队长默默相握,谁也不说话,唯有热切的目光久久注视着他们下午的农活是挖渠。
这是一条连接茶园和桑田的干渠,由于久未疏峻,有韵地段窄如羊肠,浅似盘碟,如再拖而不修,来年桃花汛猝然暴发,桑田和茶园都将受淹。
我穿着胶靴,扛着一把铁铣跟着瞿干事跳下去,站在淤泥里干了起来。劳动,我已日渐习惯,只要有活干,一切忧愁、烦闷和苦恼,似乎都被紧张的节奏所替代了,我不仅参与了制造财富,吏重要的是在劳动中使自己的精神得到了升华,这比过去迷恋奢侈、轻浮的生活,确实不知要充实多少倍。
“翁芳芳,”我正干着,秦局长找到工地来了。
“唔,刚才听姬队长详细介绍了你的情况,表现,不错!”
“再过两个多月,你就到期了,还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助的?”秦局长和颜悦色地说。
“我们这些人最怕的是有人歧视,歧视会产生一种反作用力,它往往会把我们从大路上往旁边拉……”
“这要正确对待。”秦局长想了想,“首先,歧视是不对的;其次,你不妨思考一下人们为什么歧视,因此激励自己脚步跨得更稳,这样,人们从实践中改变了对你的看法,歧视自然会消失,跟着,将会是对你们的称赞和尊重。当然,在这方面,公安部门、街道、家庭都要做工作。”说到这里,他忽然象想起什么似的,“翁芳芳,现在,你跟继母关系如何?”
“怎么说呢?”没料他会提出这个使我感到敏感、微妙的问题,我一时颇费踌躇,苦笑笑,“在这儿我又接触不到她……”稍顷,我把继母捎大衣,写信给姬队长,代我请假等事说了一遍。
“这不很好!”秦局长睨我一眼,“你们母女谈过心吗?”
“没有。”
“她的事,难道你父亲不曾对你提过?”
“过去,我既不打听,也不想听。”
“那你了解她?”
“不,不了解……”
“既不了解,却又乱猜疑,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其实,你应当早就了解才是啊!”秦局长的神情突然显得十分庄重“你继母一直是独身,姚冠群并不是她的亲儿子……”
“噢!”象是五雷击顶,我受到巨大的震撼。
“冠群是个弃婴,说来这已是二十七年前的事,”秦局长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那时,黎静同志才二十四岁!当时,我就在他们地段当户籍警,可谓一清二楚。是啊,为了挽救一个小小的生命,她不知遭受多少非议,一个青年,因此甚至和她断绝了爱情关系。打这之后,两个被遗弃了的人相依为命,熬过多少日子。挨到‘十年浩劫’,当社会又把你父亲抛弃了的时候,她顶着各种诬蔑,毅然跟你父亲走到一起……”
“您说的全是事实?”我震惊得发抖,两眼直愣愣地望着秦局长。
“你应当相信我,这是经得起调查的。”
“那您为何不早点告诉我呢?”我痛苦地摇着头。
“啊,她曾要求我替她保密,而户籍警是有这个义务的,”秦局长瞅着我,“芳芳,你伤过她的心吗?”
“啊,您别说了,别说了,我,唉,我这是怎么啦?”
我茫然地自言自语。
“不,我应当说实话,在方式方法上,她对你或许有欠当之处,可是,你知道吗?为你,她多少次找过我啊!芳芳,你应当理解她,尊重她呀!”
“啊,我……我这个人,怎么搞的……”我愧悔交加。
“行,你这样,我看,你们这家庭能搞好。”秦局长笑着点了点头,“我们等着你按期归来。”他一扬手,沿着长长的干渠,踅向砂石路,我目送着他的背影向场部走去。饿顷,猛一转身,大步奔向干渠,发狠似地干了起来,那一铣接一铣的淤泥,从渠底抛向渠岸,象一只只大雁,在空中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