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少有的晴日。
一丝风也没有,铜镜般的太阳高悬在天空,暖融融的。
云层薄似轻纱,这儿那儿露出一块块不规则的蓝天。奇形怪状的云块,遨游在穹隆,悠闲自在,好不令人羡慕!
真的,失去自由方知自由的可贵,对这,我有过痛苦的体验。但随着解教日期的临近,自由将失而复得。而最难的是认识上的自由,却不是一朝一夕即能得到的。对人生、社会、法纪、爱情、幸福……种种复杂的问题,人们的看法总是有差异。似乎,谁都有自己的是非,好坏、真假、善恶、美丑、荣辱标准。可,究竟什么样的标准才是正确的呢?
昨晚,同学们在文化活动室,看了一场世界杯中日女排冠军赛的录相。尽管这场比赛已过去很长时间,但坐在屏幕前,我们依然激动万分,跟场上的观众一样,不断地呼喊着“郎平、郎平”“孙晋芳--”唏嘘惋惜,击掌喝彩一直贯穿始终。散场时,议论象煮沸的粥锅似地,喊喊喳喳,好不热闹。
“看这种录相真逗!最后两分钟换上曹慧瑛,啊呀,我紧张得气都透不出来了。”蔺娜凑近我说。
“郎平的重扣,嘿!雷霆万钧!”田桂芬比划着手式说。
“还是孙晋芳二传发挥得好,一丝不乱。”我赞道。
“我看呀!都亏了袁伟民指挥有方,用人得当!”蔺娜又说道,郑岚走后,她成了咱们的三委会主任,重担子往肩上,一搁,她也敢于负责了。不再象从前那样磨磨蹭蹭,没棱没角了。凡事,领着大伙儿干,加上有副好脾性,颇受拥护。
“嘿,出发前在北京讲好的,如果拿下冠军,一人一幢小洋房,袁伟民还能得到一辆丰田轿车……”谁?沙哑着喉咙,我回头一看,钱小娟,她是半个月之前投教的,小道消息特多,这会儿她仍在发挥,“哼,还不是资本主义那一套……”
“呀,袁伟民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怎么没把你给请去?”
我听不顺耳,冲她说道,引起一阵哄笑。
“哼,谁不知道,理想理想,有利就想;前途前途,有钱就图。”钱小娟毫不示弱。
“怪不得你姓钱哩!”蔺娜也顶了一句,又引起一片笑声。
“本来么,理想是空的,政治是假的,吃喝玩乐才是最实惠的。”钱小娟象是振振有词。
“你别乱说,理想还是美丽的,只是,咱们就吃亏在缺少理想。”我试图劝说她。
“芳芳,你要唱高调,等将来出去再唱,在这儿不要唱,咱们不都一样吗?”钱小娟嘲弄地笑着,“我倒要请教一下,女排这样拚死拚活的干,玩命似的,究竟为了什么?你就不想想,没有物质刺激行吗?”
明知钱小娟说的是歪理,但我却拿不出有说服力的话来驳她,我气冲冲地丢了一句“真没味儿。”径自走回宿舍,是啊,女排能取得这样突出的成绩,动力来自何处?夜里,我睡不着,反复琢磨,得到的认识却是抽象、空洞、眬眬的。
上午,蔺娜让我把队里的图书重新整理一下,干了不大会儿,瞿干事忽然出现在图书室门口,她脸上挂着笑,说:“喂,芳芳,《中国姑娘》这篇文章你读过没有?”
“没有啊!”
“啊,写得真好。”
“能借给我看看吗?”
“给!”瞿干事爽快地递给我。我将一摞破损的书刊贴补好,搬到太阳处去晒。接着,又把新近外面赠送的一、二十本书编了号。然后,捧起《中国姑娘》。谁知刚翻了几页,就让人爱不释手地读起来,就象看女排比赛一样扣人心弦,我惊异地发现,昨晚,我跟钱小娟争论的问题,文章里都能找到答案。奇怪,难道瞿干事也知道了这场争论,要不,她干嘛在这个时候向我推荐?这个瞿干事,真有她的!
《中国姑娘》,再美不过的题目了!是的,我也是中国姑娘,可跟女排的姑娘一比,真有天壤之别。你听陈招娣怎么说的:“人家的青春,是在花前月下度过的,而我们的青春,却在流汗、疲惫、困倦、头脑发胀中度过……我们站在高高韵领奖台上,当庄严的国歌在我们耳畔回响,灿烂的国旗在我们头上冉冉升起的时候,我们感到自己所付出的一切代价都是值得的。将来,当我们都变成白发苍苍的老太婆时,回想起今天的生活,将会感到自豪。因为,我们的生活过得很充实,我们的青春年华没有白白地流逝,它曾经为我们的祖国放射过光和热。”读到这儿,我自然地把球场上的女排姑娘同战场上的江毅,航海中的华玮联在一起,我惊异地发现,“祖国”这两个崇高的字眼,象一根红线贯穿在他们中间,主宰着他们的行动,啊,说到底,还是一个人生观的问题。
“芳芳,《中国姑娘》看了吗?”午后,路上撞见瞿干事,她笑着问道。
“啊,瞿干事,昨晚,大伙儿跟钱小娟争论的事你听说了?”
“如果我没听说呢?”瞿干事斜睨着我。
“你一定听说了,否则,您是不会向我推荐这篇文章的。”
“算你猜对了,”瞿干事若有所思地说,“我总想为你们做点什么。而我自己也被深深感动了。瞧,孙晋芳,她是整个女排的灵魂、可比赛时,掌声总冲着攻球手,责难、怨恨却常常雨点般地落到这位二传手头上。但她忍辱负重,磨炼自己,把心海中的暗礁一一炸平,带领全队冲锋陷阵,勇夺冠军。人家的胸怀多宽,而我……”瞿干事眼中闪过一道歉疚的阴影,“一想起以前我那样对待你和其他同学,我心中好惭愧啊!”
“瞿干事,过去,我总躲着你,现在却不啦!”
“以前,主要是我脑袋瓜里有些想法不对头,姬队长也没少说过我,后来,进了干训班,认识才慢慢扭过来。”
“瞿干事,你把心都亮出来了。”我感动得了不得,“其实,以前,你也是恨铁不成钢啊!是为了我们好。”
“不,不能这样说,方法错了,源干指导思想偏啦!幸亏有姬队长在这儿,否则,要坏事的。”她如释重荷地一笑,“芳芳,钱小娟进来不久,到底什么脾味?我也摸不透,你看,是不是把这篇文章借给她看看?”
“我怕不行,”我想了想,“今天,她见到我就拉下面孔,不理不睬的样儿。”
“你主动接近她。”
“我,试试看……”我踌躇少顷说道。
“这就对了,”她转身欲走,忽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将手伸进口袋,“哦呶,差点忘了,有你一封信。”
我见未启封,忙问:“瞿干事,这信没查啊!”
“最近,有新的规定,对同学们的信不检查了,靠自觉。我们相信大多数。”说着,她短辫一甩转身走了。
我把目光移向信封,陌生的笔迹,下方地扯写的是“寄自××市××街”。顿时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会是他,胡琴手?说真的,我已把他忘了,他给我写信会不会提出……啊,不,这是不可想象的。我象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可好奇心驱使着我,我向大门口走去,任寒风吹拂着我的脸颊,让感情慢慢冷却下来。然后,才拆开信:
翁芳芳同学:
离场已有两个半月,至今,我一直为最后一次演出时的冒昧而内疚,这是一时的迷惘造成的。悔悟促使我写此短信,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
我是因聚众斗殴送去劳教的,在农场三年,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回来之后,生活的路并不平坦,冷漠、嘲弄的目光随处可见,可温暖、有力的手也不断伸来。我仍生活在中国这块土块上,阳光对我并不吝啬。这一点,我今天才认识到,因而,特别珍惜。它使我获得了前进的信心和勇气。有人说:“白活等于旱死。”我时时用这话来告诫自己,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白活,我要在泥泞和荆棘中走出一条路来。
请勿把这些话看成我在卖弄,或向你表白什么,丝毫没有这意思。如果能给你提供一点参考,那么,就足以使我感到慰藉,并因此赎回自己的一时不慎。
此刻,我的心异常宁静,请不必复信。
祝进步
×月×日
噢,一封不具名的信,一个诚实和善良的人。我不禁为刚对他的误解感到害臊。从他痛苦的体验中,我得到了启示。
那天晚会上的搭讪,我是有责任的。我原想借助于对他的遗忘,而在心中抹去此事的痕迹,可没料到他正迈着的沉重的脚步,不再迟疑地正迎着光明走去。
感谢他的坦诚给我带来慰藉和鼓励。我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啊,同学,祝愿你达到自己的目的,让青春在泥泞和荆棘中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