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落了一场粉状的雪花,不出一个钟头又停下来,太阳似带倦意地从浓重的铅灰色云层里钻了出来,苍白得象病人的面孔。
深翻已经结束,没有多少活儿干,姬队长布置艺术小组排练节目。
这个小组是三个月前建立的,临时指定我当组长。
当时,距逃跑的事发生不久,我的思想象被沉重的镣铐铐了起来,哪儿提得起劲?既然已经决定,我何不利用它来消遣,打发枯躁、乏味、单调的日子。
活动刚刚开展,没想到组里七、八个人,都象小姑奶奶似的,得哄着捧着。安排角色是最难的了。单个节目都想上,集体节目,又争着当主角,嫉妒象一把贪婪的火,烧灼着每个人的心,谁都想出风头。我这个当组长的,忙得团团转,却吃力不讨好。论理,有本事的自可露一手,没本事的就应靠边站。但,事实上却绝难做到。比如,有的人,从前只拉过几支小提琴练习曲,可是,当她得知,晚会上,要给省公安厅长和劳改局长表演节目时,竞提出要演奏什么“玛姐卡舞曲”,无非是想给上面的大头儿留下“难忘”的印象,好在农场领导面前替她“美言”几句,捞点好处,这种人是最让人瞧不起的。
开初,队里凡是沾上“艺术”边的,都被姬队长点了“将”,摆弄小提琴、手风琴、扬琴的,唱歌、跳舞的,总共十九个人,占了中队人数的将近五分之一。让我当组长,尽管我力不胜任,可面子上光彩,勉为其难地干吧!
我曾建议考核一次,“筛选”录用,姬队长却连连摇头,对我说:“不必这样严格,我们又不是组建专业演出团体。”
“既然叫‘艺术小组’,就不能徒具形式。来农场参观的人络绎不绝,我们得保证演出质量。”我想说服她。
“翁芳芳,你的考虑自有道理,但不完整。”她让我坐在她身边,“艺术小组建立后,会有一些演出活动,但是,演出不是我们的根本目的。”
我怔怔地看着她,如坠入五里雾中。
“我的想法是,”她亲切望着我,“通过这一活动,使你们中间的一些人,保持和发展自己原来的艺术爱好。你们都还很年轻,有了一定的艺术技巧、技能,这就为你们今后回到社会、安排工作,创造了适当的条件。此外,艺术能陶冶人的心灵和情操。你们一颗颗年青的心,染有不同程度的污垢,需要用高尚、纯洁的艺术之泉去洗涤。”
她想得是这般周密、深远,而我想的说的,多么缺乏见识、多么浅薄啊!我真懊悔。
“当然,考一下做到心中有数。开始,严格些,挑选七、八个人。然后,采用‘滚雪球’的办法,逐步扩大,使凡有艺术爱好的人,在农场现有条件下,都能得到一定的训练。”“嗯,这太好了!”我心中的疑团荡然消散,凝视着她那端庄、白皙的面庞,幻觉中,我象是登上了一座山峦,眼界,豁然开朗。
我们按照活动计划,进行正常的训练,省里的一个交响乐团还派人来给我们辅导过,有时也在晚会上演出。在种种?
复杂、微妙的矛盾中,我有过气恼、苦闷,但作为组长,让每个人的艺术个性都得以发挥,正是我的职责。生活在这块天地,人跟人总不能象乌眼鸡似地斗来斗去,这需要智慧和办法,我琢磨半天,给自己“约法三章”第一,始终不懈,第二,以身作则;第三,以诚待人。我已不再无谓消磨日月,在掌声和赞扬声中,我得到了乐趣和慰藉,灵魂象是在慢慢地净化。
这天,排完节目,已临近中午,我走出文化活动室,见队部门口围了不少人,一个个神色惊奇,议论纷纷,好奇心驱使我凑了过去。
“又干嘛?”我问身边的娄小燕。
“郑岚的表哥来啦!”小燕指了指说。
“啥表哥?朋友……”蔺娜象是怪羡慕她纠正道。
我一瞥,见一位别着工专校徽的青年正坐在屋里跟姬队长交谈,郑岚腼腆地笑着站在一旁。我忽然感到受不了似地,心中慌得不行,别转身一路跑回宿舍。
一连几天,我总觉得心里空虚,似乎有一样东西,蓦然闯进我的生活,给我带来了莫名其妙的烦恼。周围的人也象知道我有心事,都躲开我。闲下来,我常常一个人躺在床上,或踯躅在屋外默默思索,我究竟想些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千丝万缕的思绪纠缠在一块儿,难于理清,往往几小时,十几小时,或几十个小时都围绕一个问题想啊想,摆脱不掉,心里实在闷得慌、堵得慌。
来而不往,华玮不再给我写信,几乎可以肯定他不再属于我了。奇怪的是,“爱”这个蕴含着酸、甜、苦、辣的字眼,却一次次撞开我的心扉,困扰着我。烦恼、忧愁、幻想、侥幸、期待……种种杂念,频频出现。啊,终于有了解脱的机遇。
晚饭之前,只见两辆中型客车,在公路上轻快地行驶着,很快向右踅往场部,不知哪儿来人参观,又得举办晚会。我不以为然,仿佛已经习惯。
在这儿,几乎一切活动,对男女劳教是严格隔离的,文艺晚会,是我们跟男劳教接触的唯一机会,我不由得又想起了他。也许这是愚蠢的,但我象是遏止不住自己。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没打听过,只晓得是基建队的,高而挺的身材,椭圆的脸,夏夜篝火般明亮的双眸。他的二胡“拉得帅”极了,演奏起来,真有绕梁三日之美妙,有一种说不出的魅力,弄不清他是因什么进来的?
今晚,是我们第三次接触。
第一次,是两个多月前的“十一”晚会,我们谁也没有顾盼谁。首次参加演出,大家都小心翼翼的。何况,事先,姬队长严肃交待过,绝不允许与男劳教接触。所以,对他说不上有什么印象。
第二次,是今年元旦,开演前,我跟他相互看了一眼,就在这一刹那间,似乎都理解了对方,但一切又都笼罩在一种虚幻的氛围之中。
这次,会是怎样一种情形呢?不知道。
在演出的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跟他一句话也没说,快到结束时,机会来了,这是节目转换之间的短短几分钟,我们两人都不上场。他乘无人注意,忽然凑近我,悄声问:“这是最后一次了吧?”
“不,早啦,还有得演哩!”
“听说,你不是减过了吗?”显然,他一直在关心我,我‘心里一热,但表面上却尽量让自己镇静下来,向他摇了摇头。
“你拉得真好!用声音解释世界。”我说,欣慕夹着宽慰。
“你用舞蹈解释人生。”他话中的含义和我差不多。
“我就要出去了,下周三。我住×市××街,给我来信吧!”他用祈求的目光凝视着我。
“嗯。”我的声音怯生生的,轻得只有自己可以听到。
最后一个节目结束了,我和他裹在所有的演出者中间谢了幕。
临了,我想再听到他的声音,可是,他已走了……他叫什么名字?门牌号码多少?忙乱中,我竟忘了问他。但这,已经不可能了。姬队长、罗干事就在身边,周围,还有那么多眼睛在忽闪、忽闪。
这是不是爱?劳教农场会有爱?或许,这是精神空虚盼一种曲折反映吧?不晓得是否有人看到?我急忙把寻觅的目光收回,只觉得面孔发烧,心里忐忑不安,象闯了祸似的。
回到宿舍,打开箱子找内衣,蓦然见到了那枚船形贝壳,我的手象触电似地抽了回来,瞬间,贝壳幻化成华玮站在我的面前,依然那般亲切地端详着我,我无言以对,全身打着寒战,急急将箱盖关上,钻进被窝,没头没脑盖得严严实实,可是,滠泣声仍传了出来。
“芳芳,剐才不好好的吗?”蔺娜探身问道。
“我,心里难……难受……”
“要不要去医院看看?”郑岚也走了过来。
“啊,不需要,自己的毛病自己知道。”
“那就盖好睡吧!”郑岚帮我掖了掖被角离去。
等待我的,只能是又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