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姬队长给我们上道德教养课,她举了很多怵目惊心的事例,最后说,“由此看来,社会秩序的安定和家庭结构的稳固,对于一个成长中的孩子来说,是缺一不可的。”我怔怔地听着,不禁想起,遂两条在我都丧失殆尽。
我生长在一个动乱的年代,父母离异在我身上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痕,造成这一悲剧,固然有社会原因,可是,在父母双方,究竟孰是孰非?主要责任在哪一个身上呢?最初,这问题象个古老的谜折磨着我,等我长大了,从马珏伯伯、邻居和父母的同事那里,我渐渐了解到,家庭的破裂,在很大程度上要怪母亲。
几天前,鬼使神差,母亲自H市给我来了一封信,不知她是从哪儿打听到我的投教地点?自从她跟父亲离异之后,我们母女便渐渐疏远,那时,我想得很简单,离婚,她已铸下大错,而跟另一个男人结合则是错上加镨。我至今没有弄明白,法院为什么把我判给父亲,反正,她离开这座城市没有把我带走,这个事实,不啻是她遗弃了我。不久,传闻她生了一个男孩,想必把心思全都放在宝贝儿子身上了,干脆连信也不寄给我了。后来,当我跟父亲、继母发生矛盾,也曾想过给母亲写信,可她变得那样陌生,提起笔,怎么也写不下去。现在倒好,我被捉进农场,她却天良发现似地关心起我来,可悲可叹!
屋外,秋风萧瑟,秋雨飘洒,心中象被愁云惨雾塞满似的,感到有话要说,我伏在床沿,给母亲写回信:
妈妈:
时隔数年,我收到你第一封信,而且,是寄到劳教农场的,这的确够辛酸的了。写到这里,我的眼泪止不住地直流,此刻,你又是何种心情呢?你在信中要我谈谈农场的情况,算了,反正是那么回事,我不说你也能想象,今天,还是谈点家务事吧!
儿时,我什么也不懂,长大了,我才吃惊地发现,在对待爸爸的态度上,你岂止是偏激,简直是背叛。十年内乱,他遭了罪,灵与肉伤痕累累。啊,妈妈,这里面也有你“反戈一击”的功劳哩!爸爸是无辜,的,而你却被毒瘴迷雾遮住了眼睛,你亲手破坏了咱们这个幸福的家庭,这是一场毁灭性的地震。此后,余震一直不断,我亦受到强烈的波及。可你至今象是一点忏悔都没有,既这样,你还是不来信为好。
父亲为了维护自己的身份和地位,在我出事之后,坚决主张把我送来劳教,瞧,当初,你跟他“划清界限”,如今,他又跟我“划清界限”了,这难道是所谓因果报应吗?
现在,已是深秋,农场地处旷野,寒冷侵袭着我,包围着我,我一颗心已经冷透,对你,我何止是深深的失望,还有满腔的怨恨!
广播里正传来施特劳斯的钢琴曲,这使我忆起自己家里那架“谋德利”钢琴和我的童年,可是,述一切早巳象幻影般破灭了啊,说这些做什么,搁笔。
你的逆女
×月×日
写完信,我复看了一遍,只觉头脑里嗡嗡作响,象要爆炸似的,我把头倚在床框上,闭目沉静了一下,又拿起信,啊,不象是一个晚辈的口气呀,母亲读了,没准会大哭一场的,纵然她有千错万错,终究她也是个不幸的女人!我恁般惹她伤心,把一切过错都堆在她身上,父亲呢?我自己呢?
难道就没有份儿?这公平吗?可是,不这样写,我简直承受不了自己心理的重压了。
信,寄与不寄,我踌躇不决,这时,我想到了姬队长对,先送她看看。
希望象云层里的太阳,不肯把一线光明洒在我的身上。
而懊恼、忧郁、烦闷,却象漫天的雨,将我从头到脚淋个透湿,我尝够了人生的苦酒,失去自由后又失去了亲人,在我生命的调色板上,只剩下可怜的一点晦暗。
最近,每当我想起四分五裂的家和变得陌生的亲人,我常常躲在没人的地方偷偷地哭泣。
中队里很多人都在进步,昨天,场部召开的奖惩大会上,郑岚和蔺娜受到表扬。郑岚还得了一张奖状。姬队长外访已经回来,向我们介绍了一些人解教后变好的动人事例,最突出的要数一个叫王琳的,两年前,她解教回到社会,经受了冷漠、歧视、误解等种种考验,铁了心改好,平时苦练基本功,慢慢精通业务,在她工作的菜市科技图书馆里,已成为人们公认的譬活字典。“五四”青年节,受到了团市委的嘉奖。还上了电视。她能有这变化,固然有多方面的因素,但其中重要的一条是社会和家庭给了她温暖,而我这个家呢?
经过几番折腾,家早已失去原样,加上又出了我这个吃官司的人,这个家还剩多少热气?在一般人心目中,大不了有个地位吧!在我看来,却是空洞乏味、毫无价值的。父亲因为受过风暴的袭击,官做大了,意志却莫名其妙地消沉,象一艘搁浅的船,即使潮水涌来,也不能扬帆远航,只能随波逐流。国家体制的改革,对他是个威胁,报上登了,六十岁是硬杠子,他已五十九,只差一年,到时不退也得退。哈,养老,做员外,有一笔优厚的待遇,一幢小楼,还有一张特约公费医疗卡,听说小车照坐。这样,可以和他的老伴、继子一道共享天伦之乐。我,当然没这福份,但作为他的女儿,回去之后,如单位不接受,他得抚养。将来,万一他……天经地义,我也有财产继承权。啊,我干嘛要想这些呢?现实问题是再过半年,继母会不会让我这样一个被释的“劳教”,回到那栋灰暗的、失去生气的小楼去?她能不运用自己对父亲的影响,达到她的目的?而我,又怎能跟她朝夕相处呢?
再有,那个名分上的哥哥,这个仅仅读过初中的人,传经过考核,已成为无线电工程师,是奇迹,还是魔术?真正不可理解。记得我从青岛避暑回家时,曾见一位姑娘来我家找过他,八成在谈恋爱,有次,我还听继母对他说:“千儿八百,只要用得正当,妈支持你。”肯定是为他筹备结婚的费用,千儿八百?她能拿出这笔钱?还不是父亲的,反正存折在她手里。如果他能得千儿八百,甭说,我得要这个数,字的两倍、三倍,道理很简单,仅仅因为我是父亲韵亲生女儿。但从目前父亲和继母对我的态度推测,没我这个人,他们才称心哩!可这地球上偏偏有我存在。
这样的家,除了现有的权力、地位、金钱还有一点磁性之外,到底有什么价值?又有多少值得留恋之处?可是,搬开这个家,我还能到哪里去?不利用这点权力、地位,我又如何生活下去?
算了,算了,想这些做啥?这毕竟是半年之后的事,“船到桥头自然真”,到时候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