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亭台上看过来,魏北悠一贯不施脂粉的脸旁上因今日染了些薄薄的胭脂显得粉嫩红润,一身青黛色的三重衣并一件素白兔绒边儿的斗篷恰衬出了她年岁尚幼的年华朝气。行止时粉面含春,眼带浅笑,两手于腰腹前交叠端平,上身保持不摇不晃,莲步轻移间袍角绣工精巧的修竹时隐时现。整个人既不显得刻板僵硬,也不死气沉沉,倒如那戏词里唱得一般,水灵灵的一根青葱儿颜色分外好。
魏北悠走得越近,越能看到亭子里几人神情的变化。起初自然是鄙夷的、不屑的,转而变作惊讶,最后全变成了不信和迷惑。她记得春阳的十字箴言,知道此刻并不适合她首先说些什么。与公主的冲突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道歉了便可原谅了。有些时候,关系的维系和缓和是基于对权力和利益的妥协。
她此刻只需要静静待着,等待那个机会,让人们重新认识这个她。
陆青岚在挑选来府里的人上是有自己的一套标准的,只是人人都不知这标准到底是什么。若是有幸被陆青岚瞧中,便有些特权可带旁人进来。只是入得府也是有规矩的,一是不得带自己的随侍,丫鬟小厮一律谢绝入内。二是不得发生争执,但其实只要不闹得太厉害,便无妨。前世这样的聚会上,魏北悠不知受了锦华和长芸多少夹枪带棒的嘲讽,陆青岚也不曾说些什么。三是聚会上不讲身份,只当是好友相聚,同窗共处。
令世人奇怪的是,陆青岚那令人咋舌的挑剔眼光不知回绝了多少大家小姐,却偏偏选了那以乖戾闻名的魏家小姐加入他的每月聚会。那魏家小姐自参加聚会后,乖戾一条后面又加了不知羞耻这一条,而陆青岚仍然没有好脾气地留下了她,而不是把她直接扫地出门。
京中众说纷纭,但是陆府的事儿他们管不得,陆青岚的事儿他们管不起,于是这也就成了街头巷尾喝茶闲聊时众所周知的秘闻,谈起来各有各的说辞,却说不出个准确的头尾来。
魏北悠走进了醉红亭,趁着周围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先朝那微微眯眼对她微笑的陆青岚点了点头。重生再见前世执念一生的男人,竟是万种心酸苦涩的惆怅和一抹难以消解的恨意。
“青岚公子。”她守着聚会的规矩,没有称呼陆青岚的身份,也没有如之前那样亲亲热热地叫一声“青岚哥哥”。守礼而又适度,青岚公子,恰如好友,恰如同窗,又有那男女之防,再好不过。
这下连一直一脸不在意的三皇子长曜也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然而那惊讶之色只是一闪即逝,随即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望着魏北悠的目光里含着一丝难以发现的嘲讽。
“悠悠,你来了。”陆青岚像一贯那样唇角含笑,眼睛像是要把她记住一样缓慢地眨一下,然后柔和地回应一声。
不等魏北悠有什么反应,锦华就挤眉弄眼地甚是作怪,语气里也透着几分尖酸:“倒不知魏二小姐何时如此有礼了,往日不都是叫青岚哥哥的么?”
魏北悠默默地垂着头,敛了眼睛,没有回答。她神色淡淡,似是没有听到一半,只是盯着脚尖有些怔忪。锦华嘲笑是有理由的,魏北悠心中酸涩地自嘲,她可不就是一直那么叫青岚哥哥青岚哥哥叫到死了么?
锦华只当魏北悠被她说的无话可说,一时竟忘了魏北悠那不肯吃亏的个性,自以为自己占了上风,再接再厉道:“您来了,却不知于灏兄在何处啊?”
锦玉是第一次见这京城著名的恶女,听锦华说话的空当啊,她难得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打量着魏北悠,神色里倒有些惧怕。不过看久了,脸上就露出了迷惑之色。
长芸一看锦玉的神色便觉几分怒气上头,自知魏北悠此刻的恭谨有礼只是做给陆青岚看的,而陆青岚必不会相信。但锦玉那副怀疑的样子仍旧证明了魏北悠迷惑了她,而这恰恰是长芸不希望看到的。当下粉脸一寒,冷哼一声道:“却不知魏二小姐何时这么有礼了,莫不是上次我命人教训的功劳?”
长曜立刻黑沉着脸训斥,“长芸!”转脸又笑着安抚魏北悠,把话题转了回去,“五公主一向是喜欢开玩笑的,魏二小姐不要介怀。不知令兄来了没有?”
那样子倒像是非常关心魏于灏。
魏北悠连忙微微抬头,恭敬地回答:“三皇子,大哥近日课业繁忙,父亲命他专心读书,怕是要下次才能赴约。”
“哦,原来是这样。”长曜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我上次便说于灏可不像我们这么清闲,怎么样,说中了吧?”说罢,兀自哈哈大笑起来。
气愤到这样,似乎再挑衅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几个人都熄了火,安分了。
陆青岚从侧倚改为坐姿,那长椅便空出了大半,一边冲魏北悠眼神示意,一边道:“悠悠便坐到我这里来。”他手掌拍的位置离他是极近的,几乎是贴着他坐了。
魏北悠抬头看去,正对上青岚的双眼。那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目光,温柔如水,带着引人想要深入的飘逸洒脱,仿佛藏着一个如梦似幻的仙境。他望着你,便纯然地全是你,整个黑的深邃的眼眸里全是你。而那狭长的眼睛,轻轻一闭一睁之间全是缱绻的笑意,像要把你吸入那柔情里,牢牢锁住一般。
他唤着她的名字,用从不曾对别人的宠溺和纵容的语气,用长芸嫉妒得眼红的语气。那字眼在他唇舌间滚动一次,便让她心头重重一跳,像被暖水细细地浇上去,全是幸福。
魏北悠感觉到两道灼灼的目光牢牢的锁住自己,回过神去看,就在近处的瞪着她的长芸,还有远处躲在一片竹林后的揉捏着衣角的丫鬟。
暗暗将手心攥紧,指甲全扣紧伤痕累累的掌心里去,才觉得从那种迷离中回过神来,不由苦笑。重活一世,竟然仍不能逃脱青岚眼神的捕捉,差点儿生生地送自己做了诱礼物的饵料。
口中泛苦,魏北悠突然想笑出声来。这京城之人都道魏北悠有什么勾引人的秘术,却不知如清风般儒雅温文的青岚公子才真正是玩弄秘术的高手。他挑选这亭中之人参加聚会,不是因为亭中之人皆是爱花之人,而是因为亭中之人给他带来的无穷乐趣。他喜欢做个旁观者,乐得看这些王公贵胄斗来斗去,当然他自己也不介意偶尔下场演出,因为好戏里总少不了女人争风吃醋。
魏北悠笑着微微摇了摇头,往后退了一步,道:“多谢青岚公子,我还是就近坐下吧。这位姐姐应是刚来的吧,北悠还不曾见过呢。”
说罢不再看他,却也不如自己说的挨着锦玉,只是在公主和锦玉之间捡了空位置坐下了,随即垂头低眼,闭口不语。
这应是青岚首次在魏北悠这里撞了南墙,只是他眼中分毫不见尴尬不郁之色,反倒是满怀兴味地打量着魏北悠,像第一次见到她一样。
“倒不知道魏家二小姐这么大的架子!”长芸见青岚吃了冷脸,自然护着。
魏北悠无语,她若是真坐在青岚身边,长芸必定妒恨;如今她不坐了,倒也招惹上她了。但谁让她是公主呢,惹不起的人便不惹,不能看不能挨着的人便不看不挨着,兴许能少些罪过了吧。
依旧无人反驳。
长芸对这个死人脸似的魏北悠也没了办法,若是这人跟她吵她还能寻得由头教训她,她若这番死不死活不活的样子到让她也不好在陆青岚面前寻事。
接着便有丫鬟送茶点来,陆府的每次聚会的茶点都是不重样的。有时候还能吃上从那番邦来的外族厨子做的奇怪小点,味道也是千奇八怪,五花八门,甚是有趣。
陪着吃了几块,魏北悠只觉得几道目光时不时地飘到她身上,伺候在旁的丫鬟也是意味不明,一时也觉得好笑。往日除了争吵挖苦时,这些人恨不得当她是透明的,有时她问话都没人回答,今日却一个两个都看着她,似乎都等着她说句话呢。
再坐下去也没什么意思了,魏北悠干脆擦了手,站起身来,脸上带了几分歉意的笑,“抱歉了诸位,今日北悠要早些回去。母亲身子不好,北悠心里有些担忧,还望各位恕罪。”
“怎么?魏夫人生病了?请御医看过了么?”长曜急忙问道,一脸的忧色。
“诊过了,说是感染了风寒,却不知会不会加重。”北悠解释着,“谢三皇子挂怀。”
“这样啊,那悠悠就快些回去吧。”青岚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在魏北悠看过来的时候微微一笑。
魏北悠的眼神丝毫不停留地划过那张脸,然后盯住了地面。“谢青岚公子。”
转身的时候,魏北悠的背挺得很直。她想在这几双眼睛里,仪态端庄地走出去。
“南桥。”望见南桥的那一刹那,魏北悠的肩膀微微一松,眼神温柔下来。“回去了。”
南桥面无表情地扶了她上车,往驾车的地儿一坐,马鞭轻快地一挥,马儿就跑了起来。看他手中的动作,倒像是不想在这府门前多待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