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满月仔细听了毛丑女讲述的那个青年学生在洪家被抓走的经过之后,接下来她们的谈话是这样进行的。
夏满月:“你知道自己是什么阶级吗?”
毛丑女:“上政治课讲过,女的当丫头,男的当长工,都是雇农。”
夏满月:“她呢?洪云舒呢?她是什么阶级?”
毛丑女:“她爹是商会会长,城里有商号,乡下有田产,是地主资本家。”夏满月:“对头。你和她是两个阶级,为啥替她说话。”
毛丑女:“她不向着她那个阶级,为了那个学生的事,她想杀了他爹,用毒药,我也是亲眼看见的。”
夏满月:“她杀了她爹吗?”
毛丑女:“没有。”
夏满月:“她是做样子的。”
毛丑女:“不,不是,她当真想杀了她爹。”夏满月:“可她终究没有杀?”毛丑女:“那毒药被一个给老爷煎药的长工娃娃倒掉了。”
毛丑女刚说罢就被自己的这句瞎话吓住了,毒药明明是自己倒掉的,她不知自己咋的就向夏营长说了个谎。
夏满月看着她,没有说话。毛丑女终于从夏营长眼中看到了一丝柔和的神情,她想刚才那个谎撒得好,不然又会扯出许多麻烦的。
夏满月掠了一下头发,看着关押洪云舒的小泥屋,没来由地说:“看来世上有血性的女子不是一个两个。”
毛丑女不知夏满月说的是啥意思,就接着说:“洪小姐,哦……不,是洪云舒,她在打算杀她爹的那天下午,就离开了家,从那时起,她就没有再回去过。”
夏满月定定看了她一会儿,问:“你说的全是实话吗?”毛丑女:“有半句不确砍我脑壳。”
第二天,夏满月就去了保卫局。
第三天,保卫局来了通知,说对洪云舒暂不执行死刑,继续羁押审查。
从那时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洪云舒一直以囚犯身份随妇女营一起行动。妇女营时分时合,分开时,她总是跟营部的几个人走一路。
洪云舒也没有枪,不过她从没有像刚才丁谷雨那样,向夏满月提出过要枪,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她自觉地承担了沿途写标语的任务。她写的标语字迹遒劲清丽,受过老百姓不少夸奖。部队二次北上到理番后,她在一个院子里支起案,铺好纸,刚写了两条标语,保卫局的一个科长进来看见了,问,谁让你写标语的?她停住笔,从纸上抬起眼睛看看那个保卫科长,没有说话。科长又问谁让你写的?这话被从门外走进来的夏满月听见了,她冷冷地对那个科长说,是我叫她写的,不行吗?科长支吾着说她是反革命怎么能写革命标语。夏满月说她在我营里就得替我们做点事。科长又问那天行军怎么没见她戴铐子。夏满月说她用不着戴铐子。科长问跑了呢?夏满月说她不跑。科长又问你怎么知道她不跑?夏满月说要跑怕是几个洪云舒也跑掉了。科长又说行军走路还是给她把铐子铐上好。夏满月说不用铐,她对那个科长说,不放心你们保卫局把她收回去好了。见科长不说话她又接着问,她的审查怎么还没有结果?科长说现在哪里顾得上。他们说话的时候洪云舒一直没插话,被囚禁的日子使她知道了沉默。保卫科长走了以后,洪云舒对夏满月说:“以后再行军,还是把我铐上走吧。”
夏满月说:“不用。”“铐上吧,不要紧。”“不用。”
起风了。
洪云舒脚边的一捆纸被风弄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这响声似乎提醒了她什么,她立即取下裹背包的油布,小心翼翼地裹好那些纸。她正要重新打背包,一个声音在黑暗中传了过来:“坐船过河呢,没油布背包还不让河水打透了!”
是夏满月。
洪云舒说:“背包湿了能烤,纸打湿了就没法子写标语了。”
一张油布伸了过来:“给你。”
“你呢?”
“还有。”
“不行……”
洪云舒还要推辞,哪儿响起了枪声。
许山林拿起一块狗肉正要往嘴里放的时候,听到了那两声枪响。
听到枪声,他就定格在那个有点可笑的姿势上,拿着肉,张着嘴,瞪眼竖耳。他在仔细辨听枪响的方向。在这个焦人的北方之夜,任何一点响动都会牵动这位指挥员的神经。
枪声是从黄河对岸响起的,就响了那两声。此时周围十分安静,只有黄河的涛声依旧。他判断刚才的枪声不是河对岸的马家军枪走了火就是他们在故意放枪刺探。过了两三分钟,没有发觉由于枪响引起什么骚动,他这才放心地咬了一口狗肉。狗肉是侦察连长送来的。狗是买沿河老乡的,为了怕狗叫暴露目标,他们把沿河村子里的狗都买了来,然后勒死送到各单位改善伙食。侦察连长在川陕苏区时是许山林的警卫员,知道首长喜欢吃狗肉,煮好后拣了几块送了来。
狗很肥,这大概跟北方天冷有关系。许山林只吃了两口就感到了油腻,他端出一碟干辣面,撒在狗肉上,觉得味道好了许多。从早晨忙到夜里,他这才有工夫吃点东西,觉得狗肉很香。他想喊政委陈梦征也一块吃一点,但看他蜷在炕上沉睡的样子,就没有忍心喊醒他。陈梦征太累了,以至于刚才的两声枪响都没能惊醒他。
陈梦征原先是一方面军的干部,许山林是去年夏天在北草地才和他认识的。那时,一、四方面军历经长途跋涉在草地会师,一方面军在四方面军的要求下派了一些干部到四方面军来工作,陈梦征就是那时候来到许山林军的。去年九月九日草地边缘那个隐伏着危机的暗夜,在毛泽东率一方面军主力红一、三军团单独北上以后,张国焘却带着四方面军和一方面军的五军、三十二军再次南下,翻越夹金山,滞留在山南的天全、宝兴、芦山一带。在那个漫长的冬天,陈梦征的心情和灰蒙蒙的天空一样阴郁,他不仅对南下有意见,时常发发牢骚,而且对秘密处死胡底一事耿耿于怀。胡底也是一方面军的干部,原任国家保卫局预审科长,一、四方面军会合后任红军总部侦察科长,因在私下表示过对南下不满,说过张国焘是法西斯的话,被秘密处死在南下途中。陈梦征和胡底在一方面军中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胡底被杀害后,陈梦征竟然在一次干部会上当面质问张国焘:“张主席,胡底有何死罪?”张国焘面红耳赤,半天才说:“托派嫌疑。”陈梦征问:“证据?”张国焘笑一笑说:“证据要拿给你看吗?”陈梦征说:“无证据怕不能服人。”张国焘用手点一点他说:“我看你的表现,也像个托派。”陈梦征还要说什么,坐在他身边的许山林拉了拉他的衣角。
果然,下来之后,保卫局就来人调查陈梦征的托派问题。许山林对调查的人拍了桌子:“哪来那么多托派,朋友死了,发几句牢骚都不行吗!”调查的人走后,陈梦征忧心忡忡地对许山林说:“你这么一闹,也快成托派了。”许山林说:“不怕,我不信他能把雪山草地再搞成第二个白雀园。”
陈梦征没有说话,他知道许山林指的是四方面军在鄂豫皖时期的白雀园肃反。那次肃反,在短短的三个月时间里,肃掉了两千五百多名红军指战员,百分之六七十的团以上干部被处死。
保卫局的人被许山林顶走后,张国焘再没有派人来,这个结局,连熟悉张国焘的许山林也没有料到。从那以后,陈梦征和许山林成了以心相托的好搭档。
陈梦征在炕上翻个身,醒了。
“快来,有狗肉。”许山林招呼了一声。
陈梦征走到放狗肉的土台子前,和许山林面对面坐下来。
拿起一块肉,啃起来。
“怎么样?味道还不错吧?”许山林问。
“嗯,不错。”陈梦征边吃边说,“我这是平生第二次吃狗肉,第一次是在湘江边上,不过那次没吃成。”
“为什么?”
“肉刚煮好,蒋介石的飞机就下了一个蛋,不偏不歪,正好落在肉锅里,肉汤还溅了朱总司令一身,那时朱总司令正坐在火边给我们讲古经。”
许山林笑了。
陈梦征将目光投向门外的黑暗,说:“你听,黄河在叫呢,这大概是我们过的最后一条大河了。”
“有什么感慨吗?”许山林笑着问。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闻到了湘江的血腥。”陈梦征将目光从门外收回来,看着许山林说,昏暗的马灯灯光跳动着,把他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联想,不该有的联想。”许山林淡淡一笑,站起来,踱到门边,一只手扶着门框,看着隐在梨树林里密密匝匝的队伍说,“黄河不是湘江,这里没有薛岳的中央军,没有何键,没有白崇禧,单凭马步芳一个土皇帝,是挡不住我们打通国际路线的。”
“但愿如此。”陈梦征说着,撕了一块狗肉塞进嘴里。
四野寂静,黄河的涛声深重悠长,显得疲惫而苍老。门外的天上,挂了几颗不明不暗的星星,静静地俯视着眼前这北方的土地。远处近处的梨树都枯着,不多的枯叶挑在光秃秃的枝条上,在深蓝的天幕上留下了肃杀的剪影。
看不透的夜色将从未交过手的敌人隔在黄河的那一边,每当与陌生的对手交锋前夕,许山林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冲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处于十分亢奋的状态,期待着与敌人交锋的那一刻。刚才两声枪响的瞬间,许山林的血被点沸了。但随着四野重归平静,他开始焦躁起来。
“妈的,怎么还听不见渡河命令!”听着黄河不紧不慢的涛声,他骂了一句。
回应他的是陈梦征放肆的鼾声。
他回过头,看见陈梦征拿着肉,头抵在身后的立柱上已经睡着了。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走过去,把狗肉从陈梦征手里取下来,从土炕上拿过他的大衣,给他轻轻盖在身上,然后转身走出了土屋。
一股湿漉漉的寒意扑面而来。他看了一眼作为前线指挥所的这个小土屋,土屋也在梨树下,极简陋,墙是土坯垒的,外面涂了一层薄薄的黄泥,屋顶上横七竖八地堆放着一些枯树枝。白天过来的时候,一路上的梨树林里全是这样的土房子,这些房子是在梨子成熟的季节老百姓为看梨用的。当时选中这间房子作为他的指挥所,是因为它靠近黄河,便于渡河时实施指挥。
他正要往前面走去,近处一个熟悉的声音叫了一声“军长。”
许山林停住脚步,朝那声音看了看:“哦,秦大女。”秦大女是他的警卫排长。
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秦大女尽职地守候在自己的位置上,这位置在指挥所门外左侧三米远的地方。秦大女担任警卫排长的两年时间里,不论许山林的指挥所设在哪里,不论是山坡上,还是谷地里,也不论是在川西北的草地边上,还是在陇南山区的密林里,秦大女总是站在那个位置,永远都是那么精确,像测量过。
月光朦胧,许山林回头看他的时候,目光落到了他的脚上。
在冰冷的月光下,秦大女脚上的草鞋很刺眼。
草鞋已经踩歪了,左脚的鞋只剩下半只,用一条布缠在脚上,由于肮脏,已经分辨不出那布条的颜色。许山林专注地看着那草鞋。
秦大女在原地轻轻地倒腾着双腿,显得很不自在。
夜风裹着黄河的湿气吹过来,阵阵寒意仿佛在努力提醒许山林,此时这里已是大西北的十月底,冬天已经降临在这陌生的北方。
他的目光从那双刺眼的草鞋慢慢往上移,触摸到的先是被战火和风雨撕裂了的裤管,再是沾满了汗渍血污的单衣,夜风掀动着衣襟,像一丛飘动着的火焰,最后目光停留在那张模糊不清的脸上。
许山林看秦大女的时候头得仰着,他仿佛第一次注意到他的高度已经超过了自己。
小小黄安,人人好汉;铜锣一响,四十八万;男将打仗,女将送饭。一个稚嫩的声音由远而近。霏霏淫雨中,一个瘦骨伶仃的娃儿敲着一面大锣,在泥泞的街上一遍一遍地跑着,唱着,那面大锣把他的瘦小的身子衬得有点可笑。看见许山林,他把脏兮兮的手抬起来,给许山林敬了个礼:
“你准我当红军吧。”
“我不管参军的事。”许山林笑笑说。
“他们说我参军得你管。”
“哦,为啥子?”
“他们说我太小,得首长说了算。”
“你怎么晓得我是首长。”
“你别着盒子枪。”
许山林笑了:“别盒子枪就是首长?”娃儿没笑,他说:“我听见过你讲话。”“哦?”娃儿说:“在城南罗家坳斗争罗举人的时候,你在台子上讲话,我就拿根竹枪站在场子上。”
“你是罗家坳的。”
“我在罗举人家放猪,打土豪是我领着人把罗举人从他二女婿家抓出来的。”
许山林又笑了,他想一想说:“你这么小来当兵,爹妈舍得?”
“我没爹妈。”“谁管你?”“先前有个叔公,去年发山洪,叔公在坡上作田没跑脱,让个碾盘大的石头砸死了,以后我就给罗举人放猪。”许山林看着孩子发一阵愣。
孩子说:“首长,你就批了我吧。”
他对孩子说:“我给你写个条子,你再求求他们看。”孩子笑了:“有你的条子就行。”许山林从衣兜里掏出一支自来水笔,身上这里摸摸那里摸摸,没有摸出纸,就对孩子说:“把你的手伸给我。”
孩子不知他要干什么,疑惑着,伸出了手。许山林问:“你叫啥名字。”
“秦大女。”
“秦大女?男娃儿咋起了个女娃儿的名字?”
“听我的那个叔公讲,我前头有过两个哥哥,都没出月就死了,生下我,爹就给我起了个女娃儿名字,说好养。”许山林又问起了他的爹:“你爹呢?”
孩子摇摇头:“我没见过我爹,也没见过我娘。”许山林说:“把你的手给我。”
秦大女把手伸到了许山林眼前。
许山林把他的手心翻过来,抓牢,右手拿笔在那手心上写了几个字:
雷部长,这个叫秦大女的孩子可以考虑。许山林许山林写完,指着那些字问孩子:“你认识这些字吗?”孩子摇头。
许山林用指头点着“秦大女”三个字告诉他:“这是你的名字,记住了。”
孩子点头。
许山林又指着“雷部长”三个字对他说:“你到关老爷庙里去找他,他戴一副眼镜,个子不高,兴许他能让你当兵。”孩子点头,咧嘴笑。
“去吧。”
秦大女答应一声,抬起右手想给许山林敬礼,但记起了许山林写在手心的那些字,怕把字抹坏了,举着手,显得不知所措。
许山林笑了,又说了声:“快去吧。”
秦大女又答应一声,转过身,快步向关老爷庙走去。写字的那只手一直向前平端着,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个一撞就破的鸡蛋。
一年后,他成了许山林的警卫员,由阿坝草地二次南下到丹巴,他接替吃毒蘑菇死了的肖虎,担任了警卫排长。
“军长。”黑暗中,秦大女又喊了一声,寒风中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僵硬。
许山林打了一个寒颤,目光又落在了秦大女的脚上。“哦,这里的夜很冷。”许山林说。“不,不冷。”
“我还有双布鞋,回头拿给你。”
“不,不要。”
“……”许山林的嘴咕哝了一下,却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向靠近黄河的开阔地走去。他听见秦大女的脚步跟了上来。
“你不用跟了,我自己走走。”他回头对秦大女说。秦大女迟疑着。
许山林向他又做了个只有他们两个人才熟悉的手势,径自向河边的开阔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