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丑女是洪小姐从重庆回来以后的丫头,丫头比小姐小两岁。洪小姐对她好,洪小姐不叫她端尿盆。她说小姐一定能找上一个好公子。
“不,我一辈子不结婚。”洪小姐对她说。
“哟,女人有一辈子不嫁人的?”她惊奇地瞪大了眼睛。“中国几千年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洪小姐说。
“哟,你说的啥子,我不晓得。”毛丑女又笑,眉毛弯得像月亮。
“女人一结婚,就成了男人的附属品。”
“女人就是女人,男人就是男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就是一对儿,哪个逃得过去哟!”毛丑女依旧笑。
洪小姐说她得学习学习。她说她不识字。洪小姐说给她教。她说她笨学不会。洪小姐说你不笨。晚上掌灯以后,洪小姐就给她教了好几个字。
她学了一个“人”字,就觉得人字长着两条腿就像一个人,学了一个“口”字,就觉得四边框框像个口。
洪小姐说世界上有一个国家叫苏联,说苏联用机器种田,说苏联的男人女人一律平等,说苏联没有她这样的主人她这样的用人。毛丑女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好的地方。洪小姐说不久中国也会变成苏联的。
洪小姐不让毛丑女再称自己为小姐,她要她叫自己的名字,要不叫姐姐。毛丑女改不了口,依然喊她做小姐。冬天,下了一场雪,院里的腊梅吐出几点红。
一天上午,洪云舒正站在房檐下看梅花,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穿着制服的年轻人。他们匆匆说了几句话,洪云舒就把他藏到后院的地窖里。藏人的时候让毛丑女看见了,洪小姐对她说:“莫要对人说。”她点点头说她知道。
不多工夫,洪会长从外头回来了。洪会长一进门就对洪云舒说,大门外怎么站了那么多警察。洪云舒说他们要抓我在重庆的一个同学。
“人呢?”洪会长问。
“我藏在后院地窖里。”洪云舒说。“共产吗?”洪会长又问。
洪云舒看着她爹,不说话。“窝藏共产是杀头的罪。”洪云舒看着她爹,不说话。洪会长盯着女儿看了一阵,叹口气,进了上房。
藏在地窖里的那个年轻人文质彬彬很和气,毛丑女给他送过一次饭,他对她很和气地笑。“他是姑爷吧?”毛丑女问洪云舒。
“啥子姑爷,我说过一辈子不结婚。”洪云舒说。“那你为啥要救他。”
“我们是同志。”
“同志?”毛丑女觉着这称呼很新奇,就问,“比自己男人还亲吗?”
“可以这么说。”洪云舒笑一笑回答她。“他犯了啥案子?”
“他想把咱们中国变成苏联那样子。”
“那不是天大的功德吗?”
“可有人不乐意。”
“谁不乐意?”
“地主资本家蒋介石田颂尧杨森……”洪云舒说出一大串名字。
毛丑女瞪着黑糊糊的大眼睛想。
洪云舒要毛丑女到街上走一遭,看一看外面的动静。毛丑女回来说外面警察更多了,三步一哨两步一岗,一直从街上排到了大门口。
天快黑的时候,藏在地窖里的那个青年还是被警察抓走了。
那时候一家人正在吃晚饭,忽然从外面闯进来三四个警察。一个又粗又壮的警察向洪会长敬个礼,说声打扰了,就指挥着另外几个警察搜起来。先搜了前院的几间屋子,又来到后院,这里那里翻翻,还揭开地窖盖看了看,结果啥也没搜出来(地窖在下面拐了弯)。就在他们狐疑着的时候,地窖里面不知怎么就发出了一点声音。院子里很静,空气紧张得要爆炸,地窖里那一点动静听来犹如雷鸣。洪会长的头上顿时冒出一层虚汗。毛丑女心怦怦跳着像敲鼓,她看看小姐,小姐倒是没事人似的站在那里看腊梅。正是三九天气,腊梅树上的几点猩红映着院里的残雪显得十分可爱。
警察们听到那声响动,目光一齐落到了地窖盖上。领头的那个警察看看洪会长,又看看洪云舒,然后小心翼翼地走到地窖跟前,用脚在窖盖上踢了踢。
地窖里没有一点声息。警察又踢了踢窖盖。还是没有一点动静。“老鼠吧?”警察头儿疑疑惑惑地问。
洪云舒淡淡笑着,看着那个警察。这时候洪会长早已浑身筛糠,瘫坐在屋檐下的石头台阶上。
“丑女,你招呼我爸屋里吃药去,我关照这些老总。”洪云舒说着,悄悄向毛丑女使了个眼色。
毛丑女就走过去,从地上搀起了洪会长。警察头儿走过去,堵在了屋门上。
“洪会长,病了吗?”
“哦,哦……脑壳疼……”洪会长支吾着,不断有汗从他的额上渗出来。
“你可得想法让我回去交差哟。”警察说,眼睛死死盯着洪会长的脸。
“你莫非非要从我们家逼出一个共产党不成?”洪云舒走过来说。
“小姐,我没有这个意思。”警察头儿“嘿嘿”笑一笑,绕过洪云舒,走到洪会长跟前,显得无可奈何地说,“洪会长,上头认准了那个共产是在你家里,我们这么走了,回去也不好交差,我和弟兄们在你这院子里过一宿,行吗?”
洪会长看一看警察,说了声“随便”,就转过身,向屋里走。毛丑女赶紧为主人掀开了帘子。就在洪会长一只脚迈进门坎的时候,却又犹犹豫豫地站住了。他回过头来,看一看警察,又看一看洪云舒,然后转身,一步一步走下石头台阶。毛丑女又惊又怕地看着他。他的脸此刻像一张没有知觉的死人的脸,看不出任何表情,他的脚慢慢抬起落下,黑色棉布袍子轻轻摆动着,撩起一些不安和恐惧。
游魂一样的洪会长径自向地窖走去。
洪云舒脸色苍白,怔怔地站在绽出几点猩红的腊梅树下。洪会长在地窖口上站了一会儿,抬起一只脚,在地窖盖上点一点,说:“那个学生,你出来吧。”说完就反身往屋里走,脚步比刚才快了些,黑色棉布袍子在毛丑女眼前摆动着,发出塞寒率搴的响声。走到腊梅树下,他站住了,看了看脸色苍白的女儿。洪云舒也看了看他。毛丑女想着他们父女之间大概会发生一点什么,手心捏着一把汗,紧靠洪云舒站着,抓住了她的手。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看见洪云舒对她的爹把很饱满的嘴唇张了张,却没有听见那嘴里发出任何声音。洪会长把干枯的手在女儿的肩膀上放了一下,被她轻轻抖掉了。后来洪会长就离开她,走上台阶,进了屋子。
这时候警察已经揭开地窖盖子,两个警察胆战心惊地离开窖口几步远,扯着嗓子喊,要里头的人快出来。
地窖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
毛丑女看见小姐紧紧闭着眼睛把头抵在腊梅树的树干上,她的脸色比刚才红润了些。有风从腊梅树上轻轻走过,抖落了一朵梅花,梅花落在小姐的脖子上,像一滴血。毛丑女愣怔地看看小姐冰清玉洁的脖子上的一点血红,立即产生了一种不好的联想。
又粗又壮的警察头儿指挥着一个猴子脸警察往地窖靠近了一些。猴子脸把枪倒过来,用枪柄砸一砸揭开的地窖盖子,用尖细的嗓子喊:
“出来,不出来老子开枪了!”
洪云舒紧闭着的眼睛睁开了,她的身子动了一下,脖子上的那一点红就掉到了地下。她看见了掉下去的梅花,就弯腰把它捡起来。她把花放在自己鼻子底下闻一闻,又很仔细地别在衣服的一个扣眼里。
毛丑女挨紧洪云舒站着,小声叫了一声“小姐”。洪云舒紧紧攥住她的手,没有说话。天正在黑下来。
“小姐,我们没得法子了。”警察头儿向洪云舒说,然后转过脸,对猴子脸警察命令道,“给老子打!”
吧!吧!猴子脸毫不犹豫地往地窖里打了两枪。
毛丑女觉得身子发软,靠在了洪云舒的身上,她觉出洪小姐的身子也在打颤。
枪声响过之后,院子里又静下来。“打死了吧?”猴子脸说。
“哪个晓得,下去看一看。”警察头儿说,“万一没死呢?”“怕啥子,我们好几个拿枪的还对付不了一个赤手空拳的!下去,你们两个下去!”警察头儿对猴子脸和另一个正在抽烟的警察说。
那两个警察扒在窖口上往里看了看。地窖很黑,什么也看不见。
“黑咕隆咚的,要是他有枪有刀子呢?”他们很为难地对警察头儿说。
警察头儿想一想,走到洪云舒跟前,指指毛丑女说:“小姐,烦你的丫头带头下去把他喊出来,我派两个弟兄跟上,你说呢?”
洪云舒摇摇头:“不。”更紧地攥住了毛丑女的手。
警察头儿动手一把扯过了毛丑女,把她带到了窖口上。
这时,从地窖下面突然传出来很响亮的笑声,接着,那个长得很精神的年轻学生从地窖口钻了出来。
洪云舒呆呆地看着他。
“是我自己藏到这里的,她们不知道。”年轻人指着洪云舒轻描淡写地说。
警察头儿诡秘地看着洪云舒笑:“我晓得,不干小姐的事,对吗?”
“不,是我把他藏起来的。”
警察头儿笑细了一双眼睛,说:“我不信,商会会长的小姐郎格当共产?”
洪云舒冷笑一下说:“共产是这个世界的最后归宿。”
这时候洪会长掀开帘子,站在门坎上用手点着洪云舒说:“孽种!你胡说八道个啥子噢!”
洪云舒死死盯着自己的父亲,咬了咬牙。年轻学生让警察绑走了。
洪云舒一夜没睡。
第二天早晨起来,瘦了一圈的洪云舒来到毛丑女住的下房里,把一个小纸包递给她,叫她早上给洪会长冲茶的时候把包里的东西放进去。
毛丑女问:“这是啥子?”
洪云舒脸上挂着泪,说:“你莫问。”
毛丑女把纸包打开,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洪云舒说:“你莫敢沾上了。”
毛丑女终于明白过来,她吓得面如土色,磕磕绊绊地说:“你要……”
洪云舒说:“他出卖了我的同志。”
毛丑女辩解:“老爷不说,他们也照样能抓走他。”洪云舒说:“不,这就是告密,就是出卖。”
毛丑女说:“我不,我不敢。”她把小纸包推给洪云舒。洪云舒看着窗外的那株腊梅,没有说话。
洪会长起床以后,毛丑女到上房给他冲茶的时候,看见他端着一杯茶正和女儿说话。洪会长眼皮肿胀,头发一夜问白了许多。毛丑女走近他的时候,从他的黑棉袍上闻到了一股死尸的气味。
洪云舒看一看她,不露声色。
毛丑女看见洪会长把嘴唇凑近了那杯茶。
在这一瞬间,毛丑女从洪会长苍白的头发上和微微颤动的手上,竞奇怪地看到了生她养她整日抡锤打铁的父亲的影子。在以前和以后的漫长岁月里,这样的感觉没有再出现过第二次,她始终没能对在这一瞬间产生的感觉做出解释。
当洪会长把嘴唇凑近杯口的时候,她走过去,把那杯茶从他手中接了过来。
洪会长莫名其妙地看着她。洪云舒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对他们说她看见一只小虫掉进茶里了。她把那茶泼了,
涮干净杯子,重新沏上一杯。
事后,她对洪云舒说:“我真害怕你。”洪云舒看着她,不说话。
她又说:“你做的事虎狼都不做。”
洪云舒拿着那朵早已蔫了的梅花,放到鼻子下面,一滴清亮的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滴在花上。
洪云舒也在看黄河。这时她的目光十分柔美。
尽管她也和大家一样,搞不清过了黄河离苏联究竟有多远,然而“打通国际路线,接通苏联”作为一种战争目的提出来,就缩短了那个目标的距离。五年前那个沉闷的早晨,她独自一人离开她自小生活的那个川北小县城准备远走高飞的时候,她抱定的愿望就是去苏联,莫斯科中山大学曾是她向往的圣殿。她先到重庆,再到上海、广州,找遍了所有的关系,才得知由于国共两党关系的破裂,中山大学已经停办。就在她赶到上海的当天,中大的最后一批中共学员取道东北回到上海,其中就有她的一个远房表哥。那位表哥回国后在上海的临时中央机关呆了下来,后来由于顾顺章的叛变落人国民党上海警备区手中,被秘密杀害。身为共青团员的洪云舒在上海与表兄分手后,回到重庆,在处于地下的共青团四川I省委工作,一年之后,转为党员。一九三二底,红四方面军入,一九三三年二月,在通江县成立川陕省委时,她是由五人组成的土地委员会成员之一。部队西征过嘉陵江到川西后,她又被分配到方面军组织部。在阿坝草地,她被保卫局突然逮捕。
逮捕她的原因是:五年前,她曾出卖过一个到她家避难的进步学生。
其实,关于那个同学在她家被捕的经过,她在上海找到组织后就作过如实的汇报。回到重庆,她得知那个同学被害的消息后,又一次向共青团省委她的直接上级详细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本来她以为那件事已经画上了句号,谁知事隔五年之后,那件事又在草地上被突然提了出来。她努力替自己辩解,但一切都无济于事。后来,她完全放弃了为自己辩护的努力,经历过川陕苏区大规模肃反的血雨,她毫不惊异于这种突然飞来的灾祸。
战死,被敌人屠杀,被自己人处决,是随时可能降临在每一个革命者面前的最后的晚筵。洪云舒这样想着,经历了短暂的惊愕与忧伤,当她被带出那间关押她的藏族小泥屋的时候,她的心情已经十分平静,她甚至注意到了肃杀秋日里的一点残阳,注意到了一直跟她慢慢低飞的一只兀鹰,她甚至产生了再唱一遍《马赛曲》的强烈愿望。
洪云舒没有想到,就在她的一只脚已经踏人死亡之门时,昔日自己的丫头毛丑女却横在了她与死神之间。
她活了下来。
毛丑女对于她活下来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在那个阴冷的黄昏,当毛丑女押着她返回营地的时候,夏满月营长正站在小泥屋的前面向路上眺望。她看见活着回来的洪云舒十分吃惊,阴沉着脸朝她们迎了过来。然后,她们就面对面地站住了,洪云舒从夏满月的目光里看到了愤怒。不过,那目光是射向毛丑女的。“营长。”毛丑女避开那双眼睛,小声叫了一声。
“怎么,子弹卡壳了?”夏满月问。
“我们弄错了,她没有罪。”“你的任务是执刑。”
“不,错了,我们搞错了。”“上级会错吗?”
毛丑女咽了一口唾沫,说:“上级错了。”
夏满月用惊异的目光看着这个单薄的小女兵。
毛丑女说:“我是她家的丫头,她的事我都晓得。”
夏满月怔了一下,看着她,没有说话。
毛丑女说:“从我手里差一点造了一个冤鬼。”夏满月说:“你这情绪不对头。”夏满月和毛丑女说话的时候,洪云舒一直看着远处的雪山,天正在黑下来,山的轮廓模糊不清。那时候她仿佛是一个局外人。
直到她们不说话了,她才把目光收了回来。
夏满月含意复杂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毛丑女一眼,转过身,向营地走去。毛丑女对洪云舒说了声“走吧”,她们就挪动了脚步。望着那间模模糊糊的小泥屋,洪云舒忽然觉得双腿无比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