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宝来和夏满月几乎同时跑到了哨兵站的高坡上。他们看见在刚才来的方向,一团黑烟正在向这边滚来。黑烟滚的很快,只几分钟,就看清了眉目,原来是清一色的黑马,少说也有几百匹。
魏宝来和夏满月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清一色的黑马聚在一起。
这时,贺盼水也过来了,他只看了一眼,脸色就吓得发白:“不好,是马家军的黑马队。”说话间,已能隐隐听见马蹄敲击地面的声音,以及连成一片的呐喊声,阳光映在金属上的光斑也能看得清了。
马队像破堤的洪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推进着。骑在前边几匹马上的马家军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周围无遮无拦,转移已无任何可能。
魏宝来转过身子,向散乱在马莲河边的战士们大声喊了一声:“依靠地形,准备战斗!”战士们迅速从临时挖成的灶坑边分散开去,依靠河道和地面形成的落差,摆开战斗队形,卧在地上,架好了枪。
这时候,夏满月看到在马莲河的正南方,又出现了一大片棕红色。贺盼水惊叫了一声:“妈呀!马步芳的红马队又上来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赶快卧倒!”夏满月拉着贺盼水,走下高坡,卧倒在一丛芦苇旁。
“夏营长!”
夏满月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自己。她朝声音看了一眼,是小老乡狗旦。狗口i至,在离她二尺远的地方,他前面的地上,铺着那块写满字的白布。
“夏营长,再有半天就全背完了,只剩下四五句了。”他扭过头,看着夏满月,笑眯眯地说。
“你的枪呢……”夏满月一边掏枪一边问,但她立即又想了起来,“哦,你跟我说过,在你们文书那里。”
“我有这个。”狗旦说着,拿出一把砍柴用的短刀,在夏满月眼前晃了晃。她还看到堆在他身子附近的一堆石头。
贺盼水脸色煞白,趴在夏满月的另一边,不住念叨着:“马家的马队恶得很,恶得很……咱们活不成了,都活不成了……他要往完里杀呢……乌鸦飞得不好,多得吓人……咋办呢,咋办呢……马步芳的阿弟马仲英屠民勤,杀红了脸……长牛牛的……一个不留……”
贺盼水说的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
夏满月开始讨厌起来,先前的那个办事精干的农会主席离她远去了。此时,趴在她身边的只是个被马家军吓破了胆的胆小鬼。她淡淡地说了句:“甭说了,安静点,啥也来不及了。”贺盼水看看她,不说话了。他忽然发现了手里拿着的那个装着红五星的油纸包,把它珍重地塞进了衣服口袋里。
在忽然大了起来的马蹄声和呐喊声中,黑马队冲了过来,在离红军二百五十米远的地方站了下来。紧接着,红马队又从另一个方向围了过来,也在差不多的距离里站住了。
嘈杂的呐喊声停住了,四野安静下来。静得可怖。
夏满月听到了贺盼水急促的呼吸声。她微微侧过脸去,看见他脸色苍白,目光痴呆,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死盯着前面的马家军。夏满月忽然对这个汉子在厌恶之外又产生了一点怜悯。她伸过手去,紧紧攥住了他的一只手。她感到他抖得很厉害。突然,从黑马队里,传来了一个人的喊话声,随着喊话声,一个穿着呢子大衣的马家军长官抡着明晃晃的马刀,身子在马背上一趔一趔的。
由于离得远,听不清那人在喊什么。
魏宝来小声命令:“沉住气,等靠近了再打,莫要浪费子弹!一切都听我的!”
马蹄声又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狂跑,是慢行,竟然显出几分懒散与悠闲。两支马队向前又走了五六十步的样子,停下来,缩小了刚才的包围圈。
这时,马上的敌人看得清清楚楚的了。他们穿着一律都很厚实,几个看上去像当官模样的,穿着厚呢子大衣,其他的人一律穿着翻毛羊皮袄。除了一些脸上还没退掉娃娃气的年轻兵娃子,个个都留着浓密的络腮胡子,使人很难从他们的外貌上看出他们的实际年龄。他们每人背上背着一支枪,手里拿着一把刀;也有的把刀斜插在腰带上,用双手举着枪。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狰狞与粗野。
靠前面的十几匹马上,竟然还驮着几门小洋炮。双方已经在射程之内了。
黑马队里的一个头头用马鞭指了一下红军阵地,嘴里又呜里哇啦喊了一阵。接着,红军阵地落下了几发炮弹。霎时,伴随着炮弹的爆裂声,马莲河沙石乱飞,硝烟弥漫。被炸飞了的红军肢体和衣服高高地抛到半空,又急速地落下来,空气中马上弥漫了血腥。
烟尘弥漫中,魏宝来大声命令:“射击!”
显然,不能再靠近了。再等下去,只会更加被动。也许,魏宝来已经意识到打与不打,都是同样的结果。他现在要做的,是指挥这支相对敌人来说十分弱小的部队,如何多打死几个敌人。
在魏宝来发布命令的同时,夏满月早已用手枪瞄准了刚才喊话的那个马家军头头,魏宝来话音未落,那个头头早已应声落马。
接着,又有几个马家军从马背上栽下来。黑马队、红马队乱了阵脚,枪声凌乱了。不过,悬殊的火力使他们立即稳住了阵脚,他们的枪炮声又拼命响了起来,红军阵地上硝烟滚滚。
裹在沙尘里的一只断手掉在夏满月他们卧着的地方,贺盼水和狗旦也同时看到了它。贺盼水害怕得赶紧闭上了眼睛。狗旦大声叫了一声“文书”,伸出手去把那只断手拿了过来。“你咋知道是文书?”夏满月一边射击一边问。
“这手上有六个指头,是文书的。”狗旦说,声音听上去凄绝,“他还保管着我的枪呢。”夏满月往手枪里装子弹的时候,看见狗旦用砍刀在地上很快地刨了个浅坑,把文书的那只手埋了,又从地上把那块写满字的白布拿起来,小心翼翼地叠好,装进了衣兜里。狗旦做这切的时候,脸上平静得让人感到害怕。
这时候,敌人马队中已经开始有几匹马往红军阵地冲来。夏满月又开了一枪,在她前面四五十米的地方,正在奔跑着的一匹黑马被撂倒了,马上的敌人被摔出去老远。
夏满月隐约感到有人从自己身边跃了出去,她定神看时,果然是狗旦。她想拉住他,但已经晚了,手只够到他的裤脚,被他挣脱了。狗旦走出几步,回过头,朝夏满月笑笑,说:“夏营长,你告诉我们营长,我还差四句……”说罢,转过身子,提着那把砍刀,向正在迎面冲来的一匹红马跑去。
夏满月感到自己的衣服被一只手紧紧揪着,她知道,那是贺盼水。
她提着一颗心,看着在蝗虫般的子弹中跑动的狗旦,一边对贺盼水说:“甭怕,有我呢。”尽管她觉出自己的安慰很无力。
“我……不怕。”贺盼水声音透着恐惧。
许多子弹向狗旦射来,他脚下的沙土不断被炸得飞了起来。
夏满月看到狗旦踉跄了一下,身子很厉害地摇晃了几下。不过他终于使自己站稳了,跌跌撞撞向那匹红马走去。在离红马还有五六步远的地方,他举起砍刀,向马背上的那个马家军使劲扔去。马家军从马背上滚了下来,与此同时,敌人的枪弹又雨点般地朝他打来,他的身子又很厉害地摇晃了几下,最后,绵软软地倒了下去。在倒下去的那一刻,他努力把脸转向了红军阵地,无血的脸上露出苍白的笑容。敌人的四五匹马排着队,从他身上踩了过去。贺盼水闭着眼睛,轻轻喊了一声。
夏满月双手举着盒子枪,放倒了第一个骑着马从狗旦身上踏过去的马家军。
更密集的枪炮呼啸着,飞了过来,爆炸声响成一片。
贺盼水忽然感到一股热气扑到自己的脸上,接着,就看到血从脸上流下来,滴到自己的手背上。夏满月赶忙问:“你受伤了?”
贺盼水摸摸自己的脸:“我不知道……不疼……”
夏满月用衣袖在他脸上擦了擦,没有发现伤。她向贺盼水的那一面看了看,看到了两个被炸死的红军战士,一个的头已经被炸飞了,另一个不见了双腿,他们的血还在汩汩地流着,没等落到地上,立即又凝固成黑色的斑块。夏满月这才明白,贺盼水脸上的血是溅上的。
马家军靠着子弹充足,枪弹炮弹铺天盖地向红军阵地扑来。
夏满月瞄准一个敌人,正要扣动扳机,就听见贺盼水小声叫了声:“夏营长。”
夏满月转过头,看了看他。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手里已经有了一支枪--那是他从牺牲的战士身边捡起的。他的另一只手,拿着那个小油纸包。
贺盼水把油纸包递到夏满月跟前,说:“夏营长,这个五角星,我怕是带不回去了,还给你吧。”说着,他还笑了笑,夏满月发现,他比刚才镇静了许多。
“不,你拿着,也许……”夏满月说。
他又笑了一下,没有擦干净的血在他脸上结成了紫斑。他说:“这婆娘,从没有要我做过啥,她还等着我呢,她看重这个星星。可是,我大概不能带给她了,唉,这婆娘……这还是给你吧……”
“不,你拿着。”夏满月说,她觉着自己的声音空空的。
“……谢谢你,那我,就替她拿着。”说着,他又把油纸包极小心地放到了自己的衣兜里。
红军阵地的枪声比先前明显稀疏了许多,夏满月知道,经过这一阵抵抗,子弹已经所剩不多了。
果然,她听到了魏营长撕扯着嗓子喊出的声音,那声音撕心裂肺。夏满月不由朝魏营长那边看了一眼。
满脸血污的魏营长一手提着机关枪,一手提着盒子枪,撕扯着声音喊着:“……同志们,都听好了,剩下一颗子弹的时候,就学你们营长的样子!”说着,举起盒子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开了一枪。随着枪响,就见他倒了下去。
红军阵地滚过一阵如雷的喊声之后,敌人的马队里,又有十几个人从马背上栽下来。红军阵地上,尸首狼藉,血流遍地。
夏满月数了数弹夹,还有三发子弹。“还能干掉两个。”她对自己说。
她又瞄准了一个,扣动扳机,敌人应声而倒。
贺盼水扣了两次扳机,都发出尖细的金属撞击声,夏满月听到他骂了一声:“妈的,空枪!”说罢,他突然从卧着的地方蹿出去,提着空枪,向敌人走去。
“盼水大叔!”夏满月朝他喊了一声。
他没有回头,蓦地,他扯开嗓子吼起了秦腔:喝喊一声绑帐外,不由豪杰痛悲哀……后来,夏满月在甘肃住的久了,才知道贺盼水唱的是秦腔《斩单童》里的戏文。这戏文在西部几个省份很流行,几乎家喻户晓。贺盼水唱的是绿林好汉单雄信在临行前的一个唱段,刚烈豪迈。自晚清以来,陕甘一带,被朝廷问斩的犯官,被奸臣构陷的清吏,甚至土匪、强盗,在绑赴刑场的路上,常吼这段戏文,以壮行色,增豪气,引人围观。此时,押解的差人也不管他,任他过人生最后的戏瘾,吐人生最后的豪言。唱到激昂处,常引来一片叫好声。在贺盼水吼叫的最初一刻,交战双方的枪炮突然都哑了,只有他一个人的戏文在仿佛凝固了的空气里飘荡着,搅动着浓烈的血腥。
……单童一死阴魂在,二十年后某再来……唱到这里,贺盼水“哈哈”大笑几声,用手指着敌阵,大声喊了一句:“狗日的,看枪!”说着举起了空枪。
一排密集的子弹向他射来,他踉跄几下,倒了下去。
夏满月看到贺盼水倒下去的时候,他用手紧紧捂着自己的上衣兜。她刚才看见,他把油纸包装进了那个衣兜里。
贺盼水为什么明知自己手里拿的是空枪,还要向敌人瞄准呢?只有一个解释:他故意引敌人打死自己。他的枪里,没有留给自己的子弹。
空气的血腥味越来越浓。
当夏满月的手枪里还剩最后一发子弹的时候,她从卧着的地方站了起来,朝前后左右看了一眼。阵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红军的尸体,活着的战士已寥寥无几,脸上都血迹斑斑,他们一脸平静,仍在进行最后的抵抗。阵前的戈壁滩上,马家军的尸首摞着尸首,一片狼藉,而远处的地平线上,又出现了滚动着的烟尘--增援的马家军还在源源不断向这里集结。夏满月微微笑了一下,举起枪,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候,一颗炮弹在她身旁的什么地方炸响了,接着,她走进了一片黑暗。
马莲河留给夏满月的最后记忆是西边天上那一轮如血的落日……
夏满月把盒子枪对准自己太阳穴的那一瞬间,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匹马和一个人正在走进她的视野。
她把拿枪的手抽了回来。
那人那马的出现,使恍如隔世的夏满月一下子清醒了许多。为了看得更真切些,她用手抹去了被体温融化后又结在眼睛上的薄冰,将目光投向了静悄悄的旷野。
四野一片洁白,月亮很圆很大。
那人背着枪牵着马,站在离她五十步远的地方,长长的枪筒从老羊皮袄里伸出来,星星点点地反射着月光和雪光。夏满月听见那人干咳了一声,在冰冷的夜里,那咳声显得十分响亮。夏满月咬着牙,嘴边挤出冷笑,用不着判断她就举起枪,瞄准了那个人。就在她正要扣动扳机的时候,那人突如其来地吼出一支花儿,将月夜蓦地撕开了一道口子,夏满月的枪口也不由垂了下来。
花儿是她一进入甘肃就听到的一种野歌。像所有的野歌一样,那人的花儿一出口就热辣辣的灼人:黄河沿上的核桃树,谁把股股儿折了?一把拉住尕妹的手,谁把尕妹给惹了?歌声粗犷中带着几分稚嫩,看样子唱歌的人是个十七八岁的孩子。那人后来长长地“哟嗬--”了一声,结束了他的花儿。
世界又安静了。
夏满月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什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这样平静地听完那人的歌子。骂过自己之后,她又举起枪,对准了那个人。
那人牵着马,正在向自己躺着的地方走来。如果早几秒钟开枪,她相信自己一定能够准确无误地击碎那人的脑袋。而此时,马却走到了那人的前头,那人隐在了高大的马身子的后面。夏满月有些懊丧,她不得不再次收回枪,静静地注视着前面的雪地。
白雪一望无垠,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雪,她只记得激战时挂在天边的那个昏黄的太阳。下雪肯定是在她被打昏过去以后,这说明她在这里已经躺了很久。空气中的血腥味很浓,甜丝丝的呛人。这血腥味提醒夏满月迅速整理了一下已经麻木了的记忆。刚才她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个意识就是自己还意外地活着,因为在那之前,她确认自己已经死了。这个世界留给她的最后印象是炸弹爆炸时发出的巨响和西边地平线上正在沉落的太阳。那时,红军阵地上只有不多的人还活着,她的前后左右摆满了狼藉的尸体,战死的红军和马家军用各种姿势横七竖八地躺在冬日的旷野上,血汩汩地流着,汇成小溪,渗进了铅色的戈壁。枪声炮声还在不断响起。远处,增援的马家军正在赶来,她已经看到了马队在远处搅起的烟尘。她记得她给自己留了一颗子弹,她记得她对准自己的太阳穴举起了手枪。就在此时,那道炫目的白光伴着爆炸声在她的眼前腾起了,随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她知道自己没有死。知道了这点她非但没有庆幸,反倒有点沮丧,她清楚自己的处境很危险,眼下,她不知道大部队在什么方向,而马家军却遍地都是,随时都有可能碰上。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她又把手枪对准了自己。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人出现了。
那个人的出现,告诉她红军工兵营与马家军黑马队、红马队的战斗还没有完全结束。她的手枪里还有一颗子弹,一颗子弹对付一个敌人,她有足够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