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声已经远去,四周一片寂静,只听见队伍行军发出的“沙沙”声。
夏满月的肚子又疼起来。她装着系绑腿带,走出队列,站在路边,捂住肚子,把腰弯下去,等那阵疼过去以后,她又赶上了队伍。
这时候,她看见了那个叫狗旦的小老乡。
狗旦走在队尾。走在狗旦前面的那个战士的背上,背着一张自布,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列宁小学识字课本上的那篇课文:“我们做工,我们务农,我们受剥削,我们受压迫……”这是在根据地时就兴起的扫盲方法,平时学习时间不够,就把学过的字写在白布上,行军时用线缝在前面战士的背上,叫识字牌,一边走一边记。有时行军,从队尾往前看,白花花一片,每个人都替后面的人背着一块识字牌,成了一道风景。不过狗旦把这几句念的时间也太长了,足有三年,还在念。夏满月想笑,但她忍住了,她喊了一声狗旦的名字。
狗旦回过头来,说:“夏营长,刚才你咋了?”“没咋,绑腿带松了。”
“我从你身边走过的时候,看见你捂着肚子,脸上流了许多汗。”
“哦,是吗?”夏满月问,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走路走热了,其实我很好。”
“好就好。”
夏满月发现他胳膊上的绷带已经不见了。“伤好了?”她问。
“好了。”说着,他抡了抡胳膊。
夏满月发现他胳膊抡动的幅度不大,而且在胳膊伸到头顶的时候,还发出轻轻的嘘声,她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好。
她看着前面战士背上的识字牌,问:“还在背‘我们做工’?”
狗旦一脸愁云,用手抹抹脖子,说:“营长说到古浪再背不下来,就不还我枪了,还要关我禁闭。”
夏满月这才发现他的身上没有背枪:“你的枪呢?”
“我负伤后,营长就交给文书了,文书没枪,营长让他先拿着练练,还得还给我,但我必须把这篇课文背下来,难死了。”
“那你就好好背嘛。”
“营长说,到古浪背不下来,枪就彻底成了文书的了。”
说着,狗旦用鼻子哼了一下,“哼,文书……他想得美!”夏满月笑笑,说:“你大概学习方法有问题。”
狗旦说:“不,我脑壳有毛病。”脸上依然愁云密布,“人吃不进饭,咱们那里叫噎食病,哦,你知道吧,月月那叔祖就是得噎食病死的,硬是饿死的,死的时候人缩成一点点。脑壳是吃字的,吃不进字,是脑壳的噎食病。”
夏满月又笑了笑,说:“瞎说。”狗旦说:“真的。”
“你是没用脑壳。”
“还没用?把脑壳都用疼了,吃不进有啥办法。”“那你在进古浪前能背下来吗?”
“谁晓得!前边几句还好背些,越到后来越难。”
“那是因为每次你都是从前边念起,后头念的相对少些。”狗旦很固执:“不不不,是脑壳有病。”
夏满月笑笑:“营长真没收枪咋办?你怕不怕?”
“是呢,咋不怕。”说着,他用手拍拍脑壳,又一字一顿地念了起来,“我们做工,我们务农……”
在狗旦身边走着的一个战士朝夏满月看了看,又看了一眼狗旦,努努嘴,抿住嘴笑。夏满月也禁不住笑了笑,笑狗旦一丝不苟的声音和一脸严肃的表情。她弄不清,看上去机机灵灵的狗旦,怎么到识字上这么费劲。
太阳慢慢升高了,云又从西边赶了过来,天上,半边蓝着,半边灰蒙蒙的。风也大了起来,在空旷的荒野里发着呜呜的叫声。
又有两只乌鸦从头顶飞过去了,落在前面不远的一个土岗上,一动也不动,过一阵,嘎嘎叫两声,嘶哑、干涩。
工兵营长魏宝来看着那鸟,说:“真难听。”他是说给夏满月的,夏满月和他并肩走着。“嗯,真难听。”夏满月说。“这里光秃秃的,它吃啥?”“吃死老鼠吧,刚才我就看见了一只死老鼠。”
“也吃死人吧?”
夏满月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知道工兵营长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在我们湖北,乌鸦是凶鸟,你们那里呢?”魏宝来说。“一样。”
“死人的时候常看见它。”
夏满月仰起脖子想一想:“……哦,好像是呢。”“不是缺子弹,我真想毙了它们。”“哟,你还这么迷信?”
“不是迷信,我讨厌这种鸟,全身黑糊糊的,没有一点鲜亮,还有那叫声。”
像印证魏宝来似的,乌鸦又嘎嘎地叫了两声。
几乎与此同时,从他们身后的什么地方又隐隐地传过来一大片鸦鸣声。他们回头看去,只见成百上千只乌鸦正在向他们这边飞来,遮住了一大片蓝天,像一团疾走的黑烟。
“这么多。”魏宝来说。
“咋这么多……”大家纷纷说。都在看乌鸦。
那群乌鸦很快飞过他们头顶,有的飞得很低,几乎擦着他们的头顶飞了过去,他们感到了被鸟群掀起的风暴,震耳欲聋的嘎嘎声中夹杂着翅膀相碰时发出的沙沙声。
鸦群落在先前那两只乌鸦落的那个土岗子上,不过它们没有在上面停留多长时间,只几秒钟,又呼啦啦飞起来,一团黑烟似的向前边飘去,最后消失在他们的视野里。
贺盼水看着越飞越远的乌鸦,皱一皱眉毛,也说了一句:“今天的鸦雀咋这么多。”这里的人把乌鸦叫鸦雀。
走一会儿,他又说:“快能看见长城了,鸦雀往长城飞呢。”
“长城?是万里长城吗?”
“是呢。”
“是孟姜女哭的那个长城吗?”
“是的,长城长着呢,听望乡爷说,从海边上修过来的。”
“孟姜女哭倒的那一截长城在哪里?”
“弄不清,连望乡爷也说不准,有的说在山西,有的说在陕西,也有的说在咱这里,这些也是望乡爷说的。”战士们又说了一阵长城。
红军爬上刚才乌鸦停过的土岗,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另一种景象:以土岗为界,那边变成了单调的青褐色,比起过黄河以来满眼满目的土黄,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地面上,泥土变成了清一色的砾石,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出斑斑点点的光亮。北边,很远的地方,横亘着一道望不到边的高墙,迤迤逦逦,一线土黄在无边的青色中十分显眼。
贺盼水用手一划,说:“这就是戈壁滩,北边,就是长城。”
“长城,咋那么窄那么矮?”“离得远,近了就高了。”
“咱能靠近吗?”
“下来,咱就往长城走呢,从前边翻过长城,再走十二里,就是马莲河。”
魏宝来看看天,又看看大家,提高嗓门说:“赶早不赶晚,谁饿了先啃口干粮,到马莲河吃饭,咋样?”
大家说了声“好”,又继续向前走去。
有人从干粮袋里拿出干粮,边走边啃起来。
夏满月摸了摸鼓鼓的衣兜,那里有三个依然热乎乎的鸡蛋。
夏满月在许多年后回忆起马莲河的那一幕,还不住地念叨,不知那么多的马家军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每当想到马莲河,她还会想到那些乌鸦。想到乌鸦,工兵营长魏宝来那时的样子便会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再次看到那群乌鸦,是在他们走到长城跟前的时候。那时候大约是午后四点多钟的样子,太阳已经向西偏过去了一大截。他们已经走得大汗淋漓。这时候,那群乌鸦又出现了。先是听到了乌鸦乱糟糟的叫声,接着就看见一片黑烟从长城上升腾起来,在天上绕了一个大圈之后,又呼啦啦落在了长城的另一个墩子上。乌鸦们在那墩子上拥拥挤挤地站着,头一律朝着红军走来的方向,仿佛刹那间长城墩子有了一个墨描的黑边。
夏满月听见魏宝来口里小声嘀咕了一句:“咋又来了”。魏宝来说这话时,他的脚步停了下来,痴痴地站在那里。夏满月从来没有见他的脸这么难看过,恼怒,厌恶,还有一点沮丧,他的眼睛喷着火,呆呆地望着那些乌鸦。
贺盼水悄悄问夏满月:“魏营长咋了?”
“他讨厌乌鸦。”
“他的脸难看,手按在枪把上呢。”
“不要紧,他不会开枪。”
“在我们这里,乌鸦是凶鸟。”
“魏营长也这么说。”夏满月向后看了看,对贺盼水说,“他发呆呢,你喊他过来。”
贺盼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
魏宝来听到喊声,赶了上来,他的脸色依然难看。“有事吗?”他问。
“……没事。”贺盼水说。
“你看乌鸦看呆了,我让他喊的。”夏满月说。
“这鸟,不祥。”魏宝来说。
“你迷信。”夏满月说。
“跟了咱一路。”魏宝来说。
“怕啥,又不是马家军的探子。”夏满月说。魏宝来笑了,夏满月也笑了。
穿过长城的一个豁口,他们来到了长城的北面。再往前走,他们渐渐和长城拉开了距离,讨厌的鸦鸣终于远去了。马莲河终于到了。
马莲河最显著的标志是那几棵稀稀拉拉的芦苇,除此之外,和刚才走过的戈壁滩没有两样。
芦苇早已枯干,随风轻轻摇摆着。在长着芦苇的地方,能看到板结后又龟裂的泥土,像绽放在戈壁上的无数白菊花。可以看出,这是一条季节河的河道,现在已经完全枯干了。河道不宽,有十来步的样子。也不深,中间最深的地方也不足二尺,从裸露在黄泥外的石头上能推判出汛期水流的迅猛。
芦苇虽然枯干着,在阳光下白亮白亮的,没有一点绿色,但在风中的一摇一摆,都给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带来了些许生气。
贺盼水说马莲河的泉水很甜。魏宝来命令大家就地休息,准备挖灶做饭。
贺盼水拿着一把工兵用的铁锹,沿着枯河道一边走一边查看,走到一丛芦苇下,用锹铲了几下,就有水渗了出来。他继续往下挖,一个盆沿大的清泉终于出现在大家眼前。战士拥到泉边,掬起水,贪婪地喝着,夸张地欢呼着。
一缕缕炊烟在戈壁滩上袅袅升了起来……贺盼水找到夏满月坐的地方,走了过来。夏满月坐在枯河南边的一块石头上。那块石头裸露在黄泥地上,很大,像一只卧着的老牛,青色的,旁边有几株芦苇,四面都很开阔。贺盼水过来的时候,夏满月正望着西边的什么地方出神。
贺盼水也朝那个方向看了看,太阳还在天上,已不像午问那样白亮,有许多云,东一团,西一团,有的轻飘飘的,有的显得沉重。
四周很静。
贺盼水对夏满月说:“夏营长,吃罢饭,我就回去了。”这是事先说好的,贺盼水把红军带到马莲河,就连夜返回去,身为农会主席,这个时候他是不能离开天津卫的。
夏满月说:“哦,快坐,徐素贞还要我的帽徽呢。”
贺盼水在夏满月对面的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夏满月拿过自己的挎包,在里面翻了一阵,拿出一个用油纸包着的小包,打开,贺盼水看见了一个用布缝成的红五星。
夏满月把红五星递给贺盼水:“给,这还是我在根据地时缝的,一直舍不得用,送给徐素贞吧。”
贺盼水在衣襟上抹抹手,接过了红五星,双手捧着。五星很新,很鲜艳,捧在手里,像一团跳动的小火苗。夏满月又从衣兜里掏出先前贺盼水塞给她的那三个鸡蛋,
把一个递给贺盼水,说:“你还要赶夜路,吃个鸡蛋吧。”
贺盼水躲闪着,说:“她专门叮咛是给你的,她要我看着你吃呢。”
夏满月笑笑,又掏出一个,说:“咱们一起吃。”“不……”
正在这时候,派出的哨兵忽然大声喊了一声:“营长,快看,一片黑压压的东西?”
魏宝来怔了一下,把手里拿着的煮洋芋狠狠一扔,骂了声:“妈的,又是乌鸦!”从地上站了起来。
哨兵说:“不像,是擦着地皮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