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丁谷雨不见了,我首先想到的是枪,赶紧让大家把自己的枪检查一下,大家说都在。我先放心了。丁谷雨情绪这么低落,枪如果落在他手里,他一定会干出什么傻事的。接着我就判断他的去向。这时候,村南边的枪声还哩哩啦啦地响着。
我有了主意,说了声“撵去!”就骑着马向枪响的地方赶去。和我一起去的还有农会主席贺盼水,他路熟。本来我们妇女营一直没马骑,按规定,只有团以上干部才配马,我们没资格。那天夜里我们骑的马是没收贺八爷的,我们在天津卫一共搞到了好几十匹骆驼和马,大部分都让总部和军里派人接走了,留下两匹准备让病号骑,那天夜里我们用上了。
我们骑马出村七八里路,就看见前面移动着一个黑影子。那一带是平滩,没树没山,视野开阔,星光下活动的东西看得很清楚。我晓得自己判断没有问题,加了两鞭子,马很快跑到了那个黑影跟前。
果然是丁谷雨。
他站在那里,没有动。大概从他刚才看到我们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再往前走了。让我感到惊讶的是,他的手里竟然有一支汉阳造。
他双手举着枪,对我说:“夏营长,你别过来!”
我勒住马,对他说:“丁营长,回去!”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喊他丁营长,自从他押来以后,我一直叫喊他的名字。他笑了笑,说:“这里哪有营长?”
我又说:“丁营长,你应该回去!”
他往后退了两步,说:“别过来,夏营长,你应该看出来,我这是想去哪儿?”
“你想去打仗。”
“求你……放开我。”
“不,你应该明白,你现在是……”我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他又笑了笑,说:“我知道,我现在是逃兵,是罪犯,你让我上战场去证明自己,求求你,夏营长,这是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求人。”
我不知道自己说什么好,我晓得,他说的是实话,这是个冻死迎风站的汉子,平时不会求人。但是我必须保持理智。
我对他说:“像你今天这样,什么也证明不了。”说着,我下了马,向他走去。
他仍然举着枪,提高了声音说:“夏营长,别过来,再走,我开枪了!”
我没说话,继续向他走去。
他又说了一遍,不让我接近他。我没理他。
枪IZ在他手中慢慢垂了下来。等到我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大声喊了一句什么,把枪扔在了地上。
他的那声怪叫把我镇住了,我定定地站在那里。
我们对视了一会儿后,他戚然地笑一笑,对我说:“夏营长,你让我失去了赎回自己的惟一一次机会。”
我说:“去跟马家军拼命?”“干掉他一两个也好。”
“也许你先被打死了?”
“那……也比现在这样好。”说着,他在地上坐下来,拿出烟来抽。
我说:“丁营长,回去吧。”
他抬起头,看着我,说:“夏营长,你处死我。”他说:“就用那支枪,真的,求你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枪毙一个逃兵,用不着那么慎重。”
我看着他眼睛说:“革命胜利后,你不想看何驼子的下场吗?”
提到何驼子,他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了,他用一种惊讶的目光看着我。我这时候向他提到何驼子,他没有想到。
帮助陈秋儿的那次会上,他讲到被何驼子杀害了的三宝母子,我就晓得是怎么回事了,我同时也明白了他为什么要逃跑,他想回到川I西老家去,亲手杀了何驼子。一定是那样的。他的三宝是那个何驼子用黄裱纸一张一张贴着闷死的。当时听他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的血都往上直冒,恨不能立马找到那个何驼子,一条一条撕碎了他。
何况丁谷雨这么个血性汉子。
我相信,丁谷雨得知老婆娃儿惨遭杀害的消息后,灵魂一天也没有安宁过。那种心被放到鏊锅上煎烤的感觉,只有有类似经历的人才能理解。从这一点上说,他虽然逃跑过一次,我一点也恨不起来。我不晓得那事如果让我摊上了,我会不会干出什么傻事来,也许方式不一样。
丁谷雨把逃跑的时间选在三军会宁会师后,我想他是经过了精心考虑的。那时候,普遍的感觉是,离革命胜利不远了。这时候走,他觉得心安理得些。并且他认为自己一定能回到川西,一定能亲手实现自己的复仇计划。他想得过于简单了。但这些,我没有向他点破。见丁谷雨不说话,我又说:“自从我听了三宝的故事后,在我眼里,你已经不是逃兵丁谷雨了。”我说的很含蓄。
丁谷雨依然坐着没动,也没有说话,星光下,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后半夜,我们回到了天津卫。
大家一直没有睡,都在等我们。小毛头看见丁谷雨,恶狠狠地盯着他看。这娃儿虽然年龄小,阶级观念很强,要是不早早死了,会成为一个好材料的。我走过去拍拍他的头,说:“快睡去,丁营长打狼去了。”
“丁……营长?”
小毛头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在大家面前,我是第一次对丁谷雨用这称呼。为啥这样称呼,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看看大家,说:“今天晚上这件事大家都不要再提了,事情已经弄明白了。”
小毛头的目光依然充满疑惑,定定地看着我,像要从我脸上发现什么。看那目光,仿佛我是丁谷雨的同谋。
如果没有那支枪,不会发生那晚的事。
那支枪是在丁谷雨起夜时发现的。平常夜里,只要他一起来,睡在他身边的小毛头也就会起来,并且跟出去。那天他起夜的时候,小毛头却睡得死死的。毕竟是娃儿,总有撑不住的时候。丁谷雨解完手,还没有一点睡意,就在野地里随便走起来。走着走着,被一个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他不经意地低头看了看,就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映着星光,发着沉沉的蓝光。使惯了枪的人,会从那蓝光上一下子想到那是什么东西。他连忙蹲下去,用手摸了摸,果然是一支埋在土里的枪。枪没埋好,一截枪管露在外面。他一阵狂喜,赶忙刨出来。和枪埋在一起的,还有用油纸裹着的十发子弹。此时村南方向的枪声一直没有断过。他几乎没有迟疑,把枪用衣袖擦了擦,装上子弹,朝枪响的地方走去。
那支枪后来我们也查出来了,是贺满贵埋在那里的。
贺满贵是村里的一名自卫队员。我们来到天津卫后,协助农会,把民团改造成农民自卫队,成员还是原来的那些人,原先是谁的武器依旧归谁用。在埋了那支枪后,贺满贵也不见了。
很明显,贺满贵埋了枪后逃跑了,他是害怕马家军杀过来报复。那时候,马元海领着大队人马,从青海过来围剿红军的风声已经闹的到处都是。一些胆小的,想起后路来了,这从不少村民脸上也能看出来。毕竟这里不是根据地。
那支枪我本来想就让丁谷雨拿着。丁谷雨想枪都想疯了。但我想了想,没敢,他毕竟是保卫局正在审查的人,我不敢和组织拗着干。
那天夜里以后,丁谷雨更沉默寡言了,一天到晚就听到他的火镰响,他裹在蓝烟里,像一个幽灵……
一条山的战斗,开始时我们明显占着上风。
后来在永昌听岳水仙说--哦,岳水仙是我们营的一连连长,过黄河那天夜里她们连临时配属到三十六团了--岳水仙说,她们驻的那个地方叫打拉排,是的,那地名很怪,有人说是蒙古人起的。大概就是的,这里离蒙古很近。起先三十六团与打拉排守敌基本保持僵持局面,一家占着一个村子,有时相互打几枪,有仗,却不激烈。马步青的队伍明显在避战,他怕我们,想等马步芳的援军;我们不打,是因为我们枪支弹药很少,又没有补充,日后打通国际路线的路还很长,怕把子弹用完了。
我们过河的三个军,加上总部机关和直属单位、老弱病残,共两万一千多人,各种枪支加到一起才一万二千多支,差不多两个人才能摊上一支,许多战士背的还是闹红时的大刀片子,有的连大刀也没有,只有砍刀和菜刀,甚至只是条棍子。我们妇女营的枪支还算多的,就这还有三分之一的人没有枪。子弹也少的可怜,过河的三个军,最多的一个军每支枪平均二十五发子弹,最少的那个军每枪才有五发,我们配属的许山林的G军算中间,每枪十五发子弹。
自从马元海领着人马从青海赶到一条山后,战斗激烈了起来。他们仗着人多枪多马多,机动快,便于补给,从各个方向向我们发起了持续不断的进攻。
马元海在马家军中以能打恶仗著称,但在我们看来,他靠的是心狠手毒,用的是人海战术,没有更多的本事。解放后,有人采访我,问我对马家军作战有啥评价,特别提到马元海。我说马家军把马元海吹到天上去了,我却看不出他有多大能耐,打仗像一窝蜂,靠的就是人多。采访的同志拿给我一份材料,是马步芳的一个叫刘正阁的团长写的,那份材料我留下了,和我说的差不多。当然,也有我不知道的,马元海不怕死。刘正阁是这样说的:
……每当作战开始,总指挥马元海只派人传达口头命令说:“明日早饭后,你团以三成兵力扼守据点,以七成兵力进攻,临时听候指挥。”及至部队出动,在进行攻击前,马元海又把各团、营长传到指挥部,他乘骑引导,团、营长徒步随行。到达红军据点附近,约略视察,选定目标。然后当面指定某团以几成兵力配合某团,以某团夺取某点,某团以几成兵力,由某团配合某团攻取某点,随即命令开始行动。战斗失利时,只有一个招数,把各部留守人员集中起来,再推上去。他不怕死人,他自己也不怕死,有时部队打得不好,他骑上一匹黑马就冲过去了,冒着嗖嗖叫的枪子儿,在阵前扯着嗓子,爹啊娘啊地骂上一阵,才打马回来。指挥手法总的来说,混乱不堪,根本谈不上什么计划……
岳水仙在永昌对我说的也和这差不多,她说,马元海指挥攻打三十六团打拉排阵地时,每次发动进攻,基本是这样的套路:先以强大的炮火对我方阵地猛轰一阵,而后开始集团冲锋,步骑交加,刀枪并举,一边向前冲,一边狂喊乱叫,密密麻麻一片,像乌合之众。一次冲锋被我打退后,丢下一些尸首,就组织第二次、第三次、甚至第四次、第五次,今天攻不下来,明天接着再攻,反正他有的是人,有的是弹药。马元海晓得我们缺子弹,怕弹药被我们缴获,部队攻击时,每人只准带三五排子弹,打完再回去补充。遇我军反击时,就迅速退回去,诱我追出,然后利用空旷地带,发挥骑兵机动快的优势,再杀回马枪,对我实行快速反击包抄。初次遇到马家军步骑兵集团进攻,黑压压一片,枪炮声伴着哇哇-1的嘶喊声,那阵势还真是有点唬人。
但真正摸清了那一套路数,打起来,马家军还是不行的。早在会宁会师前,我们就以马家军的骑兵为目标,进行了打骑兵的训练。为此,政治部还专门编了打骑兵的歌子,把打骑兵的要领都写进去了,教给大家唱,很好记。这会儿都用上了。
我们打得很顺手。马元海组织了多次进攻,都无功而返,我军阵地前,马家军的尸首摞尸首,横七竖八,撂了一大片。几天下来,他们死伤三四千,连马步青的骑五师参谋长也被我们打死了。
骑五师参谋长叫马廷祥。马廷祥被我们打死的消息是从截获的敌人电报上得知的,电报上说:“骑兵第五师少将参谋长马廷祥在一条山拒匪战斗中身先士卒,不幸中弹身亡,为国捐躯。”电报是总部截获的,为了鼓舞士气,总部立即把这个消息通报了过河所有部队。大家高兴极了,你想想,过河没几天,就打死了个马家军的少将,大家能不振奋吗?当天下午,各个部队都在兴高采烈地唱着一支新编的歌子《马廷祥见阎王》,其中的几句我还记得:“马步芳西宁着了慌,马元海领命来收场,马廷祥阵前刚亮相,一命呜呼见阎王……”
那时候宣传搞得好,刚发生的事,一两个钟头就能编成歌子唱。年轻人,都爱唱。词写得好,调调也编得好。
不过,关于马廷祥的死,到了解放后又出了另一种说法,说马廷祥不是被红军打死的,是中了自己人的黑枪。
谁呢?
马兀海。为啥呢?据说马元海要杀守黄河不力的韩起禄,被马廷祥挡住了。
这事成了马元海的一块心病,一方面他感到丢了面子,一方面又担心马廷祥把话传给韩起禄,就暗中派人打他的黑枪;还有一种说法是马元海从西宁出发的时候,就对马步芳说过,过来了他先得在内部来点下马威,不然他在老大的人跟前直不起身子。他说的老大是指马步青。马步芳知道他的意思,说你想咋办就咋办,只要对团体有利。
马家军上层里面,把家族叫团体。
究竟马廷祥是咋样死的,到现在也没个准说法。
我们在天津卫的时候,我没见过许山林,他没有过来过一次。这个人是为打仗生的,一泡在打仗里,他把啥都忘了。陈梦征政委来过,他把我们几个和工兵营的干部叫到一起,了解了些情况,讲了一阵形势,就走了。陈政委对我说,许山林军长工作忙走不开,让他问我好。我知道那是政委自己编的,安慰我,许山林才不会想到我问我呢。算了,不说他了。陈政委走前看了一下洪云舒。我晓得,他暗中喜欢着她。那天政委走的时候情绪很不好。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啥,不好问。那天洪云舒情绪也显得有些低沉。
马家军越来越多,我们的局面越来越麻烦。主要是弹药,快用完了,下一步还不知道怎么办,是走宁夏,还是走河西走廊?河东的那三四个军什么时候才过黄河,和我们会拢?
从上到下都有些急了。
一天,总部派了两个战士,拿着总供给部长写的条子,把给我们留下的那两匹马也拉走了,说总部缺马。我想,我们的局面大概更困难了。
终于,命令下来了,说不打宁夏了,那三四个军也不过黄河了,让我们单独由河西走廊进入新疆,打通国际路线。后来我们才知道,由于国民党胡宗南、王均、关麟征等部在黄河东岸的围追堵截,加上马鸿宾、马鸿逵兄弟已经严密控制了宁夏段黄河各渡口,河东红军渡河已无可能。我们这才被迫孤军西征。
总部的计划是:首先占领凉州,然后向肃州前进,由肃州进入新疆,取得苏联援助后,再返回头来,接应在国民党几十万大军压制下的河东红军。
如果不是像后来那样走走停停,今天西进,明天又东返,打通新疆的计划是能实现的。因为虽然已进入冬天,但还不到冰冻石头裂的月份,不会因天冷造成更多的非战斗减员;最主要的是,当时“二马”把注意力更多地放到一条山一线,整个河西走廊敌人兵力空虚,我们完全可以一鼓作气插过去。可惜战机让我们耽搁了,用总指挥后来的话说,我们在河西走廊涮来涮去,完全成了被动挨打的局面。
当然,中央命令我们时进时停,也有中央的考虑,整个红军走的是一盘棋,我们必须无条件执行。解放后我们这些人才晓得,西征红军走的每一步棋,都和河东红军的战略意图密切相连。
命令要求我们妇女营的几个干部立即赶到军部,随军部一起向古浪突击。工兵们接到的命令是做好天津卫群众的善后工作后,向马莲河以西一个叫中堡的地方前进,然后与军部在古浪城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