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肆虐着,搅动着天上的云和地上的草,那一片明亮的阳光和那一片明亮的草地又被乌云挡住了,大大小小水洼不安的颤抖着。山娃子的眼前倏地出现了前天陷到一个水泡子里的战友绝望地伸向蓝天的两只胳膊,像两截枯死的树权。格桑花红得浓重,像诱人的罂粟。山娃子把脸轻轻地贴在田妹的额头上,他立刻感到有一股电流传遍了他全身的每一个部位,这感觉在他是第一次。他惊恐地把脸从她的额头上抬起来,他忽然觉得这个当年攀着他的脖子要他上树捋槐花吃的小丫头真的长大了,长得灼人撩人了。他悄悄地看着她。她蓬乱的头发上插着的红花使她瘦削发黄的脸生动起来光彩起来。她紧闭着眼,眼睫毛上蓄着一颗清亮的泪,她的微微上翘的嘴角藏着甜甜的笑。当他的目光顺着她的脖子搜寻下去的时候,他看见了她胸脯上那两个微微隆起的小鼓包。他的心慌乱了,怦怦直跳。他用一只手压住自己急骤的心跳,把脸朝她的胸脯伏下去。当她的脸就要触着小鼓包的刹那,他却慌乱地抬起了头。他觉得自己身上出了许多汗。
乌云在走,野草在摇,他的眼前是一个激荡不宁的世界。他努力朝来路望去,他的视线被摇曳的草隔断了,他不知道他们团什么时候能来到这里。他希望他们快些来,他又希望他们再等等,他害怕眼前的孤寂,又珍惜眼前这孤寂。
田妹闭着的眼睛终于睁开了。她闭着眼睛的时候总希望发生点什么,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向他笑了笑,说:“没想到你是这样的。”
“甜妹儿,我……”他嗫嚅着。
“你害怕?”
“不,我不……”
“你害怕!”她又说,从他的身边站起来。
雨大起来,天地间混沌一片,远处,大队红军人马上来了……
田妹摇摇头,把草地上的那一幕甩远了。
太阳已经照在头顶了,依旧惨白,依旧无精打采的没有一点热度。一队骆驼在北边的黄土山上慢慢移动着,风把悠悠的驼铃声不断地送过来,断断续续。
那个战士还在她的前面不紧不慢的走着。
“快到了。”又走了一段路,战士回头对她说。她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
三十四团,山娃子哥……她在心里轻轻呼喊着。
进了十一月以后,对于过河红军来说,形势变得严峻起来。
原先以为过了黄河,就可以一鼓作气,长驱直入,或北出宁夏,或西出甘西,立即打通国际路线。但过河已一个多星期,仍然接不到从一条山开拔的命令。
许山林、陈梦征没有了刚打过黄河时的昂奋,开始变得焦躁起来。随着时间的推移,摆在他们面前的问题渐渐突现出来。
他们感到了形势的严峻。
首先是粮食问题,部队渡河时,每人只带了三四天的干粮,穿的还是南方的单衣单裤。而此地人烟稀少,地瘠民穷,富庶一点的屯庄,都在马家军手里,红军没有补充来源。妇女营夏满月她们在天津卫虽然也征了一点粮食,敌马禄部逃出沙井子镇交出一些,但匀到全军,也只是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再待下去,光粮食一项,就能把红军困死;其次,一条山地形开阔,堡寨稀疏,不便红军集结隐蔽,却利于马家军的骑兵机动和突击,加之红军三面临敌,一面靠河,如固守待机,势必处于被动挨打、有损无补、进退无路之境;再有,如北出宁夏,中间隔着腾格里大沙漠,穿过去至少需四天以上的行程,红军不仅没有沙漠行军的经验,更缺乏穿越沙漠必备的骆驼……
各师各团每天都在向他们叫苦,说棉衣问题,说粮食问题,说骆驼问题,说病号问题……问题一堆一堆的,又不断催问、打探下一步的行动消息,弄得许山林、陈梦征心里也像长了草一样,乱哄哄的。
一次,总部开军以上干部会,许山林见总指挥也一脸焦虑。会议进行了整整一天,总指挥没有舒展过一次眉头。晚饭后散步,许山林迎面碰上总指挥,问:“总指挥,兵贵神速,这么磨蹭,怕要吃亏。”
总指挥看看他,又抬头看天,说:“吃亏--怕要吃大亏。”
许山林问:“咋办?就这么死等?”
总指挥又抬起眼睛看天,说:“若能拍板,趁着青海马步芳还没赶过来,河西一时空虚,放弃宁夏作战计划,一鼓作气穿过河西走廊,打通新疆。”
许山林说:“你是总指挥,你指挥我们打嘛!”
“没有上面的命令。”总指挥说,笑了笑,看上去有点无奈,“我这个总指挥也要听指挥。”
“不知上面是怎么想的?”“会上不是都说了嘛。”许山林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总政委早上在会上讲形势时说,按中央原定计划,河东还有三到四个军要到河西来,和我们一道打通国际路线,因此,我们还要在此地待命,一方面随时准备接迎兄弟部队,一方面牵制黄河两岸之敌,等那三四个军过了黄河,再一起攻打宁夏。现在过了黄河的红军任务是继续控制好黄河西岸各渡口,休息待机。
许山林说:“这不叫休息待机,叫坐以待毙。”
在早上的会上,许山林就这样顶了总政委一句。许山林说完,许多人都看他,总政委也瞪着眼看了他一阵。他准备着挨总政委的骂,但总政委什么也没有说,许山林从神色上能看出总政委的愠怒。
现在许山林又把在会上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总指挥在地上走了几步,站下来说:“希望没有那么严重。也许我们看问题有点片面,毕竟我们没有站在全局上。”说着,又笑一笑,“许山林,你那个狗脾气我知道,现在,你一定要注意控制自己的情绪,指挥员的情绪对稳定部队很重要。”
许山林努力笑一下,说:“晓得。”许山林的焦灼不是没有道理。
过河红军在一条山迟滞不前之时,坐镇青海的马步芳怕唇亡齿寒,火速派出其前敌总指挥马元海,率两个装备精良的骑兵旅,及青海大通、门源、西宁、循化、化隆、互助、贵德等县民团,向一条山地域星夜驰援。西宁至兰州道上,一连几天,战马塞道,尘烟蔽日。过了兰州,马元海将所部步骑兵分为左中右三路,向一条山压来,空气里充满了呛鼻的马粪味、马汗味。
得知马元海已在增援途中,被困在一条山的马步青的骑五师参谋长兼河防前线总指挥马廷祥来了精神,为了在马元海到来之前给自己增点脸面,命令被分隔包围在各个村镇的队伍向红军阵地发起进攻,拼死突围。战斗打得十分激烈,只两天时间,报上来的伤亡数字就有近两千人,被围各部却没有一支能突围出去。
马元海到达一条山那天,正好是战斗的间隙。马廷祥在一个寨子里迎接了风尘仆仆的马元海。两人见面,马廷祥说:“姓红的凶得太太,打不下嘛。”
马元海说:“听说你损兵不少。”
马廷祥说:“连死带伤,快两千了。”
马元海说:“咱们兄弟联起手来,把姓红的日塌了。”马廷祥说:“咱们的人,有的太瓤。”
马元海听出马廷祥话中有话,摸一下胡子,说:“谁个缩头,先把他的头剁了。”
马廷祥瞪大了眼睛看着马元海,他没想到自己这话一出,会开杀戒。他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的那话。
马元海试探说:“先把韩,咋样?”说着,他劈了一下巴掌,做了个砍杀的动作,“河防是他把守的,追到头上,眼下这场祸水是他放过来的。”
马廷祥一怔,他知道他说的是骑二旅旅长韩起禄,便说:“马师长那里怕是难看。”马元海沉下脸来,说:“咱们团体里,能干到旅长团长的,有几个不和他们兄弟沾亲带故的?就说咱们两个,你不是,还是我不是?若总想这一层,这队伍哪个敢带?这次来,军长发话了,对自家人,手段也要狠一点,处断起来,甭考虑是不是自家团体里的。”
马廷祥说:“就是的,总指挥来了就好办了。”
马元海笑了笑,说:“算了,刚才说的那个人,就算了,事情已经过去了,甭再把人吓住了。”
笑罢,他又说:“我总对弟兄们说,打仗,靠的就是个胆子,就是腔子里的那股血。别的,啥也没有。”
马廷祥说:“红军来势太猛,把人给吓住了。”
马元海说:“吓啥呢?红军过了黄河,就打死一个少一个,咱们呢?人有的是,甘肃、青海两省地盘上的人,长到枪杆杆一般高的带牛牛的,咱都能用上,要多少,能吆来多少。姓红的能耐再大,他死一个,咱死三个五个、死十个八个总行吧,搂胳膊卡腰,扳腿拧脖子,他能耐再大,看能不能施展出来。”马廷祥说:“就是的。”
马元海说:“还是我刚才说的那句话,要紧的是心性,是胆子,是腔子里的那股血。”马廷祥说:“就是的。”
马元海挥一下手,说:“从明天起,就踏营。”马廷祥说:“先踏哪个?”
马元海说:“路上我就想好了,咱人多势众,让它全面开花。”
马廷祥说:“好,全面开花。”
马元海说:“咱两家的队伍,都留下二成守好自家的营盘,甭叫姓红的断了咱的后路,其余的八成都端上去,这八成里面,三成佯动,七成进攻,甭叫姓红的弄清哪里是咱的主力。”
马廷祥说:“对。”
当天下午,马廷祥陪同马元海登上一座土堡,观察地形,就见只一路之隔的另一个村子里,驻着许多红军。村周围布着哨,红军们都抱枪盘腿,坐在地上,齐整整地一大片。一个长官站在他们对面,掰着指头讲话,只能听见声音,却听不清说的是啥。由于离得近,马元海不用望远镜,就能看清那位讲话的红军长官的眉眼。
他还是从参谋手中接过望远镜,看了看。
马元海看一阵,回头朝马廷祥笑了笑,说:“姓红的日子难熬哩。”
马廷祥一惊,问:“你咋知道?”
马元海用手指指那个站着讲话的红军长官,说:“你没看那脸色,发青,一脸的菜色,那身架,瘦的像春上的乏羊,风一吹都能倒,这月份,还穿的是单衣,不饿死,也要冻死。”说着,把望远镜递给了马廷祥,“你看看。”
马廷祥从马元海手中接过望远镜,对准那个村子看着,说:“总指挥厉害,我们天天看,名堂还是叫你看出来了。”
马元海“哈哈”一笑,又说:“红军的长官尚且如此,一般当兵的更不用说了。”
马廷祥举着望远镜,一边看,一边说:“就是的……”
就在这肘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一颗子弹,正好打中马廷祥的头,他轻轻哼了一声,面条儿似的倒了下去。
几乎没有听到枪的响声。
马元海身旁的人大惊失色,不约而同地把目光都投到路对面红军驻的村子里。村子里一切如几分钟前一样,跑着鸡走着羊,哨兵依旧站得像树一样,那些红军依然抱枪盘腿坐在那里,红军长官依然在那里掰着指头讲话。
跟马元海一起从青海过来的一百师第一团团长马步銮看看躺在地上的马廷祥,说:“无常了。”
马元海说:“无常了。”
马步銮看看四周,说:“日他妈的,哪里打的枪?”
马元海看他一眼,沉着脸说:“跟红军离的这么近,还能是谁打的?”
有人小声说:“枪像是从后头打的。”
马元海不动声色地说:“听说,红军里有能拐弯的子弹。”那人吐了一下舌头,说:“怪不得。”
趴在地上的马廷祥头歪在一边,眼睛瞪得大大的,像在努力想什么事情。后脑袋上有一个不大的小洞,血从小洞慢慢地下来,又立即板结在头发上,使头发显得很沉重。马元海低着头看一阵死了的马廷祥,然后俯下身子,蹲在尸首跟前,嘴里小声念叨了些什么,用手在死人的眼皮上揉了一阵,那两只空洞的眼睛就闭上了。
马元海在地上蹲了一阵,站起来,看看周围的人,说:“马参谋长英勇阵亡了,送到西宁厚葬。”说罢,下了堡寨。
回到指挥所,马元海立即给马步芳、马步青发了一封电报:
马总指挥廷祥奋不顾身,身先士卒,在与匪鏖战中不幸中弹阵亡,元海以下,泪干心碎,誓死剿匪,以雪此恨。
一个时辰后,马步芳任命马元海为参战部队总指挥,统领“剿匪”各路兵马。
又过一个时辰,参战马家军收到了以“参战部队总指挥马元海”名义发布的电令:
红军节节西窜,我部奋勇杀敌,少将参谋长马廷祥为国捐躯,各级军官和士兵伤亡亦在千人左右,值此生死关头,特令各旅、团、营长,懔于战事的艰巨,务须提高斗志,奋勇进击,以赴戎机。
当天傍晚,马家军向红军阵地发起了自过黄河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进攻,枪炮声连成一片,火光压过了天边的晚霞。
我们在天津卫前后一共驻了十三天,不,也许是十四天。天津卫一直没有打过仗。大概这个村子太小了,也许因为它不在主要的交通要道上,马家军像是把这个地方忘掉了。驻到第六天上,一条山一带的仗明显激烈起来,打仗最近的地方离我们只有十来里路,枪炮声听得清清楚楚。隔三间二有总部和军里的人到天津卫来,脸上都显得昂奋,一看就晓得仗打得不错。
丁谷雨脾气越来越坏。一听到枪声,他就坐不住了,乌黑着脸,在地上走个不停,谁也不理--这时候,他的眼睛里谁都没有了,耳朵一直警觉地听着枪响的方向。谁若是弄出了大一点的声响,他都会瞪着眼睛盯住看一阵。那时候,他的眼睛像充了血一样,让人害怕。枪声稀落下去的时候,他就抽烟--其实哪来的烟,他抽的不知是什么菜秆秆菜叶叶。不光是他,所有人都一样,自打过了嘉陵江以后,男人们就没有再抽过真正的烟,从地里弄来干菜秆干菜叶,揉碎了,用麻纸卷了抽。连许山林、陈梦征这些军职干部也一样。他们什么都抽过,辣子秆、茄子秆、南瓜蔓、洋芋叶子,在川西的甘巴、炉霍,连这些菜秆秆菜叶叶都找不到,许山林就卷一种叫鞭麻的干草抽。许山林说那是他所抽过的最难抽的“烟”,涩得很苦得很。看他抽烟时难受的样子,我跟他说难抽就别抽了。他说没办法不抽,不抽烟会把人憋死的,呛两口提提神,让心静一静。那时候日子苦,打仗行军,天天处在紧急状态中,压力大,有时候心情也不好,抽烟大概能让情绪缓解一下。许山林说在他抽过的菜秆子里面,辣子秆最好抽,很呛,有点麻,抽起来过瘾,有烟的感觉。
话又说远了。
丁谷雨那些天脾气很坏。他是为那些枪声。
在以前,在他还没有被保卫局押来之前,他一直在炮火里滚。眼下,枪声就在眼跟前爆豆子般地响,他却像个局外人一样闲呆在这里,不死不活。我知道他憋屈,也不管他。对这样的人,劝说没有用。一次,天津卫以南的一个屯庄里枪声响了一天一夜,一时疏一时密,没有间断过。丁谷雨整个白天都呆呆地坐在一个地方,没有挪窝,也不吃饭,有时拔出烟袋抽一阵烟,一整天一句话也没有。天黑了,他依旧和小毛头到三营去睡觉。后半夜,我们几个女同志睡的房子突然响起了敲门声。还没等到开门,就听到小毛头的声音在喊:“逃兵又跑了!”我们几个一骨碌都从炕上坐了起来。这时又听到另一个声音说:“夏营长、欧教导员,丁谷雨不见了!”毛丑女离门近,跳下地跑过去开了门,就见小毛头和三营的一个连长站在门外的黑影里。
我走到口,还没来得及问情况,小毛头就瞪着大眼睛说:“赶紧撵吧,逃兵把敌人领来就坏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显得很亮,还没退掉孩子的稚气,透着惊恐与不安。
小毛头对丁谷雨的仇恨很固执。
自打丁谷雨押到我们这里后,小毛头从来没有喊过他的名字,甚至连姓都没称呼过,一直喊他“逃兵”。为此,他妈欧阳兰打过他。后来虽然不当面喊了,但“逃兵”这两个字已经刻在这娃儿的心里了,抹不掉的,这些日子,小毛头暗中一直,提防着他。他们两个夜里睡在一起,小毛头也总是睁着一只眼睛。
小毛头恨逃兵。在他心里,逃兵和奸细是一个概念,是一样的。
他这样恨逃兵,有来由。刘湘六路围攻的时候,红军总部被服厂就断送在一个逃兵手里,除了小毛头和他妈妈,几百人一个也没留,全让敌人杀害了。小毛头亲眼看到了遭劫后的现场。从那天起,在小毛头心里,深深地刻下了“逃兵”两个字。他害怕逃兵,他恨逃兵。你们没看见他盯着丁谷雨时的神色,像小兽。
看我,又扯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