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说,四十年的官司打光了家当,贺望乡也老了,他除了化不开的仇恨,再没有打官司的精力和本钱了。
他对夏满月说,没想到老天开眼,把红军从几千里上万里以外送了来,让他有了一次讨要公道的机会。
控诉会的会场就设在村口那两个土堡前面的空场子上。平时,这里就是天津卫集会的地方。
土堡筑在村口的最高处,下面是一片平坦的场地。在过去的年月里,天津卫人借着土堡前这块长二十多步,宽十几步的自然高坡,稍加平整,就成了一个有大体形状的台子。刻着“天津卫”三个大字的石碑就立在北边堡子的前面。天津卫的许多故事,都是从这里展开的。进村的路从场子的中间穿过,把场子分成南北两半。从场子上散乱放着的碾子、磙子、木锨、木权,以及大小不等的麦秸垛,可以想象出麦收季节这里的繁忙和热闹。北边那个堡子前面,除了那块醒目的碑,还有一棵两人合围的大槐树,树上挂着一口老铜钟,平时村里有事的时候,钟一响,全村的人都会自动拥到这里。平时集会,多数是征粮派款,官家训话,抗击土匪等。召集人是老八爷、小八爷。
今天不等敲钟,土堡前早已拥满了人。几面用红布临时赶制的旗子,在灰蒙蒙的天空下轻轻飘动着,使冬日的早晨不再显得那样肃杀那样寒冷。
土堡墙上,洪云舒写的几幅大标语赫赫在目“红军胜利万岁!”“联共联俄,抗日救国!”“打倒马步芳,穷人不出捐!”“打倒土豪,铲除恶霸!”在两个土堡中问的高台上,摆着从贺八爷厅房里抬来的那张大条案(就是贺望乡睡过的那张),条案的后面,分两排摆了几条长凳。平时空荡荡的一块空地,经红军战士们稍一布置,便有了许多内容。
最高兴的是娃娃们了,男娃娃们你撵我我撵你,围着桌子、凳子拼命地跑着打闹着;丫头们还在跟着田妹唱歌儿,两天来,她们全都成了田妹的小尾巴,她们为今天的大会都精心打扮过,穿上了最好的衣服,有的额头上还用红粉点了个小红豆,她们一人举着一面小旗子,亮开嗓子唱着刚刚学会的红军歌;而那些认识几个字的大人们,都挤到两个堡子前,看着那些新奇的标语,小心翼翼地探讨着,争论着:“打倒马步芳?马官家是那么好打倒的吗?”“谁知道呢,也许世事要翻个过呢。”
“穷人不出捐--穷人不出捐皇帝老子谁养活?”
“都民国了哪来的皇帝老子?”“蒋委员长不就是皇帝吗?
十点钟,太阳稍微有点暖气的时候,老槐树上的那口钟敲响了。
在村民们听来,今天的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亮得多。大家朝声音看去,发现敲钟的是刚当上农会委员的油博士惠家驹。大家这时都有一个感觉,油博士今天仿佛换了一个人,腰好像比平时直了许多,个子也好像在一夜之间拔高了一截,他用手抓着敲钟的绳子,随着胳膊一曲一伸,胸脯一挺一挺的,大钟在他的操纵下,潇潇洒洒地响了起来,平时委委琐琐的油博士此时竞显出几分气宇轩昂的样子。村民们在极度惊羡的同时,也多少产生出一些不平,在天津卫,但凡大些的事情,什么时候能轮上那几户外姓人家?更何况敲钟调集人马这么风光的事。好在钟很快就敲完了,这刺激也很快就过去了,只引起了一些小声议论。
钟响了八次。
油博士敲完钟,又挺着胸脯走到长条案前,很响亮地清清嗓子,两只手一合,做个喇叭,仰着脑袋,向场子四周大声喊起来:
“大人们!娃娃们!时候嘛--到了;跑的嘛--停下;说的嘛--停下……”
贺姓村民们又受了刺激,有人又小声议论起来:
“看把博士烧的!”
“嘛起来没完了!”
“啧啧,惠家祖坟冒烟了,妈的,贺家人死完了!”
“小声点,莫被红军长官听见了,红军长官说的也有道理,掺个外姓人进来,也更有……有啥来着?”
“红军长官说是更有代表性,对吗?”“对对对,是代表性……”
“长官说的没错,可我就是看不惯博士那架势,烧包样子。”
村民们议论着,油博士还是自顾自地喊着,现在他把频频出现的“嘛”字,换成了一串一串的“这个”
“……这个,嗯,都停下来,这个……乱走的,这个……乱说的,都赶紧停下,这个,这个会嘛,就要开始了,这个,这个,都往前走走,这个,往一搭凑一凑……”
不满归不满,散乱的村民们都还是往长条案前围了围。当红军着队、喊着口号从村里走出来时,会场上顿时安静下来了。
红军队伍走进会场,村民们自动让出一条路来,让红军过。红军并没有占据会场的中心位置,而是在靠左手的一片平地上踏一会儿步,排成六行,就地坐了,然后就是一遍一遍地唱歌。
这时候,红军干部、农会委员们以及村中几个有影响力的老人,来到了会场。他们走到条案后面,向大家招了招手,坐下了。农会主席贺盼水坐在最中间。左边坐着四个红军干部,依次是夏满月、欧阳兰、工兵营长、教导员,右边是四个农会委员。几个老人坐在他们身后凳子上。
最后走上台子的是贺望乡。
其实贺望乡是让人抬来的。自从他守着碑,在露天地里坐了两天两夜后,身体极度虚弱,时常感到天旋地转。几天来,吃不进饭,三营的卫生员化了糖水给他喝。考虑到他的身体,本来不让他参加今天的大会的,他说他一定要来就是爬着也要来,他说一定要来哪怕开完会就死也要来,他说他要告状,他说四十年的官司今天该了断了。于是,夏满月就安排把他抬到了会场。
贺望乡这次是用太师椅抬进会场的。担架他只能躺着,这样他就可以一直保持坐的姿势,斗争起贺八爷来可以使上力气。这也是夏满月精心安排的。
贺望乡的坐椅挨着长条案放下了。他算是坐在第一排。农会主席贺盼水宣布大会开始,请红军夏营长讲话。村民们学着台上几个委员的样子,使劲鼓起掌来。夏满月从凳子上站起来,向大家做了个静下来的手势,大家便安静下来。
夏满月掠了一下头发,叫了一声“乡亲们,同志们”,开始讲起来。她又一次讲了阶级,讲了打土豪分田地,讲了蒋介石不抵抗政策和红军的北上抗日。她的讲话博得一次又一次的掌声和欢呼声。
夏满月讲完话后,掌声又持续了好长时间。等掌声稍稍退下去后,贺盼水一脸严肃地宣布:“斗争大会现在开始!”
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在天津卫村民们的眼中,这是个看得见的内容。“斗争”两个字本身就具有某种诱惑性。斗争?斗争谁?咋个斗法?会不会出血?要不要杀人?没有经历过斗争实践的村民们用自己的想象演绎着自己的斗争场面。或森杀、或斑斓、或血腥、或热闹,不论怎样,这都是个诱人而重要的时刻。片刻的寂静中,他们的血在各种各样的念头中加着温,他们都有点兴奋。
贺盼水大喝一声:“把土豪恶霸贺八爷押上来!”
贺盼水的话音没落,又引起一阵骚动:“谁?”“盼水刚才喊的谁?”“贺八爷……不会喊错吗?”
村民的疑惑不无道理,老贺八爷贺念祖死了,小贺八爷贺诚从红柳沟走了宁夏,藏到马鸿逵那里去了,贺盼水喊的哪个?莫非刚一当官就糊涂了?喊错了?
一片窃窃私语中,忽然听见谁大喊了一声:“看,老八爷!”
大家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在贺八爷家拦羊的三小用竿子挑着老八爷贺念祖的画像,正从村子里向会场走来。贺诚的两个姨太太和账房贺盼元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被几个男女红军和胆子大些的村民押着,走在贺八爷的画像后面。
村民们都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
自打贺八爷去世后,这张画像一直挂在他家的正厅里。此时被挑到这里做什么?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事情?
贺诚的那两个婆娘和账房头上套着纸帽子,活像灯影戏上勾人的黑无常白无常,看去有几分疹人。想着两个婆娘平时妖妖冶冶的样子,村民们--尤其是那些长年累月面朝黄土背朝天在地里挖光阴的女人们,在震惊之余,都隐隐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
此时,看着贺八爷画像走进会场在村民中引起的震动,坐在条案后面的夏满月冷峻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在心里暗暗钦佩着洪云舒,把贺八爷的画像拿出来批斗,是洪云舒的主意。
昨天,贺望乡老人说要状告贺八爷的时候,咬着牙根说:“春秋时伍员鞭尸楚平王,才叫解恨。贺八父子,一个死了一个跑了!敢问长官,贺念祖的坟能掘吗?尸能鞭吗?”
夏满月一怔,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她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在根据地参加批斗会无数次,她还没有遇到这样的问题。不过,在很短的时间里,她在脑子里已经初步做出了决定,如果革命需要,如果发动群众需要,掘坟鞭尸也不是不可以的。再说,红军战略转移离开通南坝后,大大小小的刘湘、刘存厚不是掘了红军的许多祖坟吗?
不过,眼下红军是在一个新地区开展工作,对这里的民风民俗还不了解,因此,对这样比较过分些的举动还要慎重些。就在夏满月拿不定主意的时候,一旁正在写标语的洪云舒沉吟着说:“伍员鞭尸,咱们批像!”她看看夏满月,又把脸转向老人,问,“贺八爷的正厅里不是有一幅他的画像吗?”
夏满月先是一愣,随即说这个主意好。
贺望乡老人仔细端详一阵洪云舒,说:“你说咱们批像?我记起来了,你不就是那个通古晓今的能人吗?那天,在村口,给老汉讲袁崇焕的,不就是长官吗?”
洪云舒点一下头,脸微红了一下,说:“不过,老大爷,我不是……”
夏满月挥手打断她的话,说:“老大爷,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我们都不是长官,红军里没有长官,都是同志。”
贺念祖的画像被押进场子的时候,在人们惊呆的目光中,田妹站在台子的角上,用她的好听的嗓子带头喊起了口号:“打倒土豪劣绅!”“一切权力归农会!”“打倒不抗日的蒋介石!”“支援红军闹革命!”先是所有的红军跟着田妹喊,后来,村民们也都加入进来了,喊声如黄河裂冰,吓得乌鸦麻雀在人们头顶上飞来飞去。
叫三小的小伙子挑着画像走到北边那个堡子前,两个背枪站哨的红军帮着他,把画像挂在堡墙上事先钉好的一颗钉子上。画像在风中轻轻飘动着,画上浓墨勾画的贺八爷也随着摇来摆去,像一个没有根基的幽灵。
贺诚的两个婆娘和账房贺盼元被押在条案前,低着头站成一排。他们每人的身后,都站着两个红军或年轻村民,一人按住一条胳膊。他们的胸前都挂着一个标明他们身份的木牌子,分别是:“土豪郭腊梅”、“土豪柳桂英”、“恶霸贺盼元”,木牌上那些名字上都用红颜料打了XX;他们戴的纸帽子很高很长,下面大上面小,到最上面,只成了一个小尖尖,头稍微动一动,帽子就会幅度很大地摇一摇,摇出一些惨白,摇出一些恐怖。
他们站好后,坐在条案后面的贺盼水女人徐素贞站起来,看一眼身旁坐着的红军干部,用手指点着三个男女土豪,像戏文中那样,拖着长腔,大喊了一声:“呔!狗东西!红军青天大老爷在此,还不跪了!”
徐素贞话音刚落,账房贺盼元首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接着那个叫柳桂英的三姨太迟疑一阵,也极不情愿地跪在了地上,只有站在三人中间的四姨太郭腊梅没有下跪。
夏满月挥了下手,说了句什么,但她的声音立即被村民们的喊声盖住了。
“跪下!跪下!跪下……”会场像点沸了一般,男人的声音嘶哑,女人的尖细,娃娃们叽叽喳喳,愤怒,兴奋,狂热。四姨太郭腊梅依然站着,汗从她的头上流下来。
负责看押四姨太的是红军战士陈秋儿和四姨太的贴身丫头贺紫岚。贺紫岚是贺盼水的姑娘,刚满十六岁,已经给四姨太当了三年丫头,自告奋勇站出来押自己的女主人。对于贺紫岚的阶级觉悟,夏满月很满意,在积极分子大会上好好表扬过一番。
陈秋儿的一双手紧紧按在四姨太的胳膊上,她觉出四姨太的身子抖得很厉害。她从四姨太的背后能看到她的侧面--从早晨第一眼看到四姨太时,她就觉得她很年轻很漂亮,通体都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干净--此时,那顶高帽子使她看上去有了几分狰狞几分奇怪几分莫名其妙,她的眼睛和嘴都紧闭着,脸上明晃晃一片,分不清是眼泪还是汗水,脸色煞白,衬得原本就乌黑的眉毛越发黑了。
四姨太抖得越来越厉害了,陈秋儿担心她随时都会倒下来“骚货,装得刚烈!”“跪下快跪下”……
喊声一浪高过一浪。
四姨太依旧站在那里,紧闭双眼。
在一片喊声中,陈秋儿忽然听见四姨太小声“哎哟”了一声,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与此同时,四姨太的胳膊在陈秋儿手中滑落了。陈秋儿低头看时,原来另一边架着四姨太的贺紫岚在四姨太腿上狠狠踹了一脚。
陈秋儿惊恐地在胸前用手画起了十字。
谁都没有料到贺盼水姑娘的这一手,会场上先是一阵沉闷,接着爆发出一阵愉悦的欢呼声。
跪在地上的四姨太依然紧闭着眼,脸上依然明晃晃一片。在愉悦的欢呼声中,突然夹杂进了一个孩子的哭声。渐渐地,那些叫喊声低了下去,孩子的哭声突显出来。陈秋儿朝哭声看去,一个三四岁的娃娃一边大声哭喊着“妈妈”,一边扬着脏兮兮的小手,朝跪着的四姨太趔趔趄趄地跑来。
孩子跑到四姨太跟前,抓着她的胳膊,使劲摇着,不住地喊着“妈妈!妈妈……”
跪在地上的四姨太像截木头,任孩子怎么喊怎么摇,一动也不动,大股大股的眼泪从她紧闭的眼睛里不断涌出来。
“妈妈!妈妈……”孩子的哭声中透着惊恐。
陈秋儿俯下身子,对四姨太轻声说:“你的娃儿喊你呢。”四姨太依然一动不动。孩子哭得声嘶力竭,不断地抽着气。
陈秋儿又对四姨太说:“娃儿找你呢。”她的声音大了些。四姨太依然那样跪着,流着泪,一动不动。
这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陈秋儿从地上抱起孩子,把脸在孩子的小脸蛋上偎了偎,说了句:“好娃儿,莫哭,你妈妈睡着了,姐姐带你耍。”就抱着孩子,旁若无人地走出了会场。
所有的红军和村民们都被陈秋儿的举动惊呆了,会场突然变得死一样地安静。
人们瞪着不知所措的眼睛,眼睁睁看着陈秋儿抱着四姨太的孩子,一步步向村子里边走去。
陈秋儿把脸轻轻贴在孩子被眼泪弄脏的脸蛋上,小声说着什么。她走的不慌不忙,目光无比柔和,显出少有的从容和恬静。
快进村的时候,孩子又大声哭了起来。孩子的哭声在会场上空飘了很久。
当人们都意识到场子里静得让人窒息的时候,几乎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了主席台。农会的五个委员一脸茫然,红军干部表情严肃。只有女营长夏满月嘴角嵌着一丝笑。不过,那笑有些生硬,内容复杂,连阅历丰富的贺望乡也无法解读。
当田妹又一次领着大家喊口号的时候,刚刚发生的那一幕立即翻了过去,会场又沸腾起来。
人们喊着,骂着,笑着……
第一个控诉的是贺望乡。他指着老八爷贺念祖的画像,一年一年说过来,四十年的岁月被屈辱塞得满满当当……最后,在一片怒吼声中,贺念祖的画像当众被烧毁了。
看着贺念祖在火中灰飞烟灭,贺望乡“哈哈”大笑着,笑得泪眼迷离,泪花四溅。天津卫的乡亲们从来没有看见他这么放肆过这么失态过,他守候在天津卫七十多年,似乎就为等待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