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贺盼水家里之前,夏满月和欧阳兰根据掌握的情况商定,打算让贺盼水和她的女人进农会的。现在看来,如果天津卫是块封冻的大冰块的话,已经被春风吹开了一条小小的缝隙。她的眼前,不时飘动着贺盼水女人被冷风吹起来的头发,和那双迷茫的眼睛。看着头上的太阳,夏满月忽然感到暖暖的。
当然,她知道,要让眼前的这个大冰块全部融化,还得再加一把柴。
欧阳兰那边的工作比夏满月还难做。
欧阳兰去的那家也很穷,也是贺姓。男主人叫贺盼财,从名字上看,大概在家族中和夏满月访问的贺盼水属同辈。贺盼财的家不挨着村街,在村北半里路的一块碱地上。那里只住着他们一家,显得孤零零的。他家有一个院子,不过院墙早巳坍塌,有几段已看不见墙的形状,残破的墙根下只剩下了一堆黄土。院子里原有三间房子,已经倒了一间,另外两间也已东倒西歪,风雨飘摇。
贺盼财夫妻俩的年龄比贺盼水他们小得多,两子都不过三十多岁,却养了一大堆娃娃,男娃儿女娃儿,梯子阶似的。欧阳兰在那里的一个多钟头里,这个进来了,那个出去了,脸一律脏兮兮的,一律穿得破破烂烂,让人眼花缭乱,分不出谁是谁,欧底也没有弄清楚他们究竟是兄弟姊妹几个。有一个始终呆在炕上,是个男娃儿,光着屁股,围坐在一堆破棉絮里,头歪在一边,一直流着口水,悄无声息,对屋里发生的一切都毫无反应。女主人说娃是个瓜子。
欧阳兰的工作难度跟夏满月不一样。夏满月那里,你问一句我回一句,尽管很难沟通,却还有话说;这边欧阳兰无论说什么话,那两口子只是笑,最多说一句“好着呢”。说到日子的艰辛,他们说:“好着呢”;说到他们受剥削,说:“啥剥削,好着呢”;说到贺八爷,说:“财东嘛,脾气当然大些,不过也好着呢”;说到马步芳马步青,他们只是笑,不说话。
他们总是笑着。
但从他们的目光里,欧阳兰还是捕捉到了隐藏得很深的恐惧。
在村民们返村的第三天,天津卫农民协会终于成立了。
农会设了五个委员,主席是贺盼水,委员有贺安吉,贺康娃、贺盼水的女人徐素贞,惠家驹。一律的佃户。
告示刚贴出来的时候,人们都不知道惠家驹是谁,打问半天,才弄清原来就是油博士。油博士就是磨油的。
黄河北边这一带,以至河西走廊的一些地方,把手艺人叫博士,除了油博士,还有擀毡的毡博士,做粉条的细粉博士,油漆匠叫漆博士等等。惟独杀猪的不这样叫,和其他地方一样,叫屠户。将手艺人叫成博士,便有了一些文化的气息。油博士惠家驹是五委员中惟一的外姓。徐素贞由于是贺姓的媳妇,算不得外姓。惠家驹是张掖那边的人,原先背着个油磨四处游荡,专门给人磨油。后来流落到天津卫,给贺八爷磨完油后,娶了贺姓一家佃户的姑娘做老婆,就在天津卫落下脚来。那姑娘长得小小巧巧,眉清目秀,只是生下来就是个瘸子,不能下地作庄稼,嫁不出去,油博士来了以后,就成了他的老婆。
村民们对农会委员里头没有贺望乡很有意见。
他们找到夏满月、欧阳兰,说天津卫苦大仇深,第一个当数望乡爷;若论见识,论威望,也当数望乡爷。
其实,夏满月、欧阳兰她们当初考虑农会主席人选时,第一个想到的也是贺望乡。无奈怎样做工作,老人都执意不肯。贺望乡的理由是:农会主席是官,是官就要断案,他说他不想当断案的。夏满月问为什么?他说我要告状。夏满月问告哪个?他说告贺八爷父子。他说老八爷欠着他一条人命呢。他说为这条人命,一场官司打了整整四十年,从晚清光绪、宣统二朝,一直打到民国。他说为打官司他卖了房子卖了地,如今只剩下了个水烟袋。他说如今红军来了,天津卫变了世道,他看四十年的沉冤能不能讨个说法。说到贺八爷时,贺望乡眼睛里黏唧唧的血丝越发明显,丝丝缕缕喷着火。夏满月对贺望乡说,当主席照样能告状。他说当主席再断案,恐有公报私仇之嫌。夏满月、欧阳兰她们拗不过老人,只好作罢。
几十年前的贺望乡原本并不穷。贺望乡是光绪年间的一个拔贡。乡亲们不知道拔贡是个什么官,不知那是几阶几品。也许什么官都不是,因为天津卫谁也没有看见他穿过大清的官服,帽筒上也没见摆过红顶子。京城他是去过的,据说参加过康梁发起的各省举子上书。西太后抓人,才逃回甘肃。后来,他就在兰州办起了洋务,建了个水烟厂,雇了陇上数一数二的烟博士,只一年工夫,出的水烟就出了名,远走到陕西、绥远、张家口一带。
那时候贺望乡风流倜傥,天津卫但凡上点年纪的人,都还记得年轻时的贺望乡。在老人们的印象里,贺望乡总是穿一件青布长衫,夹一卷用蓝包袱裹着的古书,从村街上匆匆走过。他见到谁都要站下来打声招呼,不论贫富,很和气。村人都说,念过圣贤书的有钱人就是不一样。
那时在天津卫,有头有脸的,除了贺望乡,还有一家,就是死了的那个贺八爷。
贺八爷叫贺念祖。
天津卫贺家,传到贺望乡,已是第八代,是望字辈,望字辈之后,长门嫡传有念、盼二辈。旁系各支在望字辈之前就早已乱了族序。贺念祖晚贺望乡一辈,却长贺望乡三岁。追本溯源,两人分别是贺氏先祖贺云鹏带到甘肃的那两个儿子的嫡传后人,是出了五服的叔侄。贺望乡在兰州办水烟几年间,贺念祖仗着和兰州府台的姻亲关系,巧取豪夺,步步蚕食,将天津卫的近三百亩水浇田圈在自己的名下,又在兰州、平凉等地兴业置产,成了一方首富。贺望乡、贺念祖结仇,是在光绪二十六年。事起贺望乡的媳妇刘黛云。
刘黛云是贺望乡从兰州带回来的女人。黛云的父亲是兰州水车园教馆的先生。老先生一生清贫,没有什么积蓄,见女婿是开水烟厂的,便将一个上辈留下来的红铜水烟袋做了姑娘的陪嫁。黛云嫁过来那年十八岁,出落得标致大方,要身材有身材,要长相有长相,脸上该红的地方红,该白的地方白,没有半点杂质,眼睛清澈得像总藏着一汪潭水,一颦一笑都招人喜爱。黛云不仅长相好,品性也好,嫁到天津卫后,丈夫贺望乡一年里的大半年都在兰州,她操持家务,把屋里屋外的事调理得井井有条。
五月端午,贺念祖来到门挨门的贺望乡家里。见黛云正一个人在条案上描红,就说:“婶子,今天过节呢。”黛云抬头笑一下,应着:“哦,过节呢。”贺念祖又说:“望乡叔也不回来。把节都忘了。”黛云说:“近日他忙呢。”贺念祖说:“再忙也不能把节忘了,忘了节也不能忘了人。”黛云听出他话中有话,心里有些不高兴,脸红起来,没有说话。停了一阵,贺念祖又说:“我看婶子一个人孤单,过来请婶子一起过去喝雄黄酒。”黛云忍住正在蹿上来的心火,说:“你走吧,我正忙着呢。”贺念祖上去一把夺下黛云手里的笔,使劲抱住她说:“婶子,我受不住了,你疼疼我吧,我想你想疯了,婶子,你疼疼侄子吧……”黛云怕羞,不敢出声,只是用力推搡,咬牙骂着:“你个坏货,你个乱伦的贼……”贺念祖抱着黛云进了里屋,压倒在炕上。黛云这时管不了许多,想喊,又被贺念祖用手巾紧紧堵住了嘴……
当天夜里,黛云留下一封绝命书,悬梁自尽。
翌日,贺望乡从兰州回来,抱着气绝多时的妻子,大哭了一场,之后,又大病了一场。刚能下地,就将贺念祖一纸诉状告到了靖远县衙门。连同诉状一起呈上去的,还有全村三十位老者具名的“天津卫公讼词”。
三审下来,贺望乡竟然输了官司。
官府果真厉害,竟然把贺望乡当年随康梁上书朝廷的那件事也查了出来,说从前科看,贺望乡便是个僭越多事之徒。县府判贺望乡诬告良善,聚众滋事,至于那份凿凿铁证--刘黛云的绝命书,却被判为伪造,当庭予以烧毁。贺望乡最终被判罚银六百两,收监一年。那三十位替贺望乡鸣冤的老人“着天津卫村保严加管教,勿蹈恶辙”。
天津卫的村保正是贺念祖的父亲贺望云。天大冤案!
这个结果出乎天津卫所有人的预料。
就在贺望乡入狱那天,嫁给兰州府台的贺念祖的妹妹回乡省亲,四台轿,八匹马,一行人马吹吹打打进了天津卫。然后,又杀猪宰羊,搭席架棚,宴请全村老幼。那三十名具名作证的老者更被请到上手坐了。有耿介狂拗不愿赴宴的,府台派出差役百般恫吓,也都坐到了棚下。
自此,天津卫成了八爷贺念祖的天下。
贺望乡狱中一年,在极度悲伤和愤怒中煎熬,经历了几番生死。出狱时,刚过而立之年的汉子已形销骨立,须发斑白。贺望乡出狱后,得知的第一件事便是他在兰州的水烟厂由官府卖给贺念祖,抵那六百两罚银。
贺望乡一气,又大病半年。
贺望乡病中,贺念祖提着两封点心来过一次。贺望乡大骂:“猪!狗!滚滚滚!”
贺念祖涎笑:“叔,你别怒,我是请罪来的。”
“你有啥罪?”
“叔,啥罪你都知道。”
“敢到公堂去说你有罪?”
“到公堂上我就没罪了。”
“滚!混账东西!”
“叔,你性硬,我知道这事你没完,我来和你商量件事。”贺望乡看着贺念祖一脸赖皮相,把脸掉过去,看着墙,一连喊出好多个“滚”字。
贺念祖自管说:“老侄比兄,虽然喊你叔,我还大你三岁呢……”
“禽兽不如的东西,谁是你叔!”
“叔,我想把水烟厂还给你。”
“水烟厂,你有脸说是你的?”
“把水烟厂给你,过去的事一笔勾销,行吗?”
“不行!”
“你还要咋?”
“我要告你。”
“还告?”
“当然。”
贺念祖脸上扫过一阵阴云,笑笑,说:“叔,你告不赢。”
贺望乡也阴冷地笑一下,说:“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告不倒你,天理难容!”
“叔,我走了。”
“你滚!”
接下来,万念俱灰的贺望乡什么事也无心干,一门心思打官司。四十年,朝代换了好几个,状纸码起来能挨着房顶,官司竟没有打赢过一次……
五年前,老八爷贺念祖死了,他的儿子贺诚上来了,又成了天津卫的土皇上。一次迎面碰上,贺诚笑笑,问:“老东西。你还好着呢?我得管你叫爷?”
贺望乡骂:“滚开!我哪里有你这个龟孙子!”
“官司你还打吗?”
“不死就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