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的鼾声,熟悉的鼻息,熟悉的呓语,还有这微微地散发着汗腥味儿的熟悉的黑暗。
蓝禾儿在黑暗中默默地站着,听着,辨认着,从一个铺位移到另一个铺位,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依恋。他依恋他们中的每一个人,他羡慕他们中的每一个人。明天,后天,他们依然是军人,铁舰山依然是他们的,这间房子依然是他们的,他们依然川流不息地上哨下哨,依然川流不息地做饭吃饭,依然继续那些熟悉的欢乐和熟悉的痛苦。
而他却要永远离开了。此刻,他真想再和他们甩把牌,戴帽子就戴帽子,钻桌子就钻桌子,决不绷着脸端架子,决不!陪大家痛痛快快打上一整天。
“秀秀……等着,我回来……就接你……”郝黑子的梦话说得真极了,把幽静中的夜搅得微微发颤。
他走到郝黑子的床前,把他露在被子外边的一只胳膊轻轻掖回去,在那儿站了很久。然后走到班长韩五一的床前,他俯下身子听了听,韩五一的呼吸平稳、匀称,他的脸承受着他的温暖的鼻息--这就是自己的影子吗?战士们都那样说,他不知道韩五一究竟哪点儿象自己,他只知道他有一个小小的心愿,熬到年头,将来能当个烧锅炉或者做饭的志愿兵。“不然,回去太丢人了!”他这样沉重地跟自己说过。他懂得韩五一的心思,他是想在与同乡冷春的暗中较量中得到一点补偿,而获得感情上的平衡。唉!可怜的小伙子,他轻轻叹了一口气,他祝愿他成功。冷春的铺空着,他正在上哨,蓝禾儿在那空着的铺位前站了几秒钟,他有点迷惘,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原谅他,还是应该求他来原谅自己。谁轻轻笑了一声?是冷秋吧?这个快活的小东西,总在梦中笑。哪有那么多的笑呢?象是憋了好久似的,白天笑不完,夜里来补上。罗长贵总是脸朝下趴着睡的,现在依然是那样,象是在潜伏。小业主,咱俩日后相遇的可能性最大,我种苹果,种黄花,种蘑菇,兴许会送到你的货摊儿上。他又悄悄地来到了黎凡的铺前,这家伙,睡觉也象在构思,你看他仰躺着,两只手垫在脑袋后头,一副凝神沉思的样子。“盼你出名!”他在黑暗中对他说,但觉着说得有点勉强,有点违心。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和他们的是是非非,瓜瓜葛葛,恩恩怨怨。他不知道自己走后他们还会不会记住他,他们还会不会提起他。不过,他希望他们记住他,议论他,爱他,恨他,骂他,赞扬他,讥笑他,只是不要忘记。
他又悄悄地走到哨长的单人床前。刘清涧一动不动,看来睡得很沉。此刻,这张床在蓝禾儿的眼里莫名其妙地变得神圣起来,变得庄严起来,致使他不由地与它保持了两步的距离站着。
从明天起,蓝禾儿不再是这里的主人了。他将离开这里,去开始一种新的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将失去军人的称呼,他将恢复农民的名字。农民?是的,农民。他想。他将脱下穿惯了的绿军装,和家乡所有的汉子一样,换上蓝的或者黑的衣服,头上扎上白毛巾;他将努力改变在军营里习惯了的一切,而去重新熟悉春种秋收,耕耱耙犁,重新熟悉二十四个节令里的铁律。
多难舍呵,这里的一切一切。蓝禾儿的身了颤动了一下。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委曲、怨恨和苦恼,只剩下了沉重的留恋,再有,就是一点说不清的愧悔歉疚之感。
黑暗中,屋门轻轻响了一下,蓝禾儿走出了屋子。
刘清涧翻了个身,轩轻吐出一口气。他这个从来不抽烟的人忽然想抽一支烟。
他坐起来穿好衣服,摸到桌子前,拿起了蓝禾儿放在那里的香烟盒,犹豫一下,朝屋外走去。
月光皎洁,雪光晶莹。蓝禾儿坐在矮墙上,望着徐徐转动的风叶出神。
刘清涧走过去。他们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有说话。
刘清涧掏出两支香烟,递给蓝禾儿一支,划根火柴点着,挨着他坐下。
他们默默地坐着。
两点火星在夜幕里一明一灭地闪动……
冬日的早晨,难得这样灿烂。血红血红的太阳颤动着冉冉升起,把它的光慷慨地铺在白雪覆盖的乌兰哈达大戈壁上,使无边的冰冷的雪野有了温暖。
拉水车停在铁舰山哨所的院子里,黑妞儿绕着它转来转去。
宿舍里出奇地安静,红梅牌收音机破例缄默不语。摘去领章帽徽的蓝禾儿使战士们感到有点陌生,似乎更加消瘦。同志们帮他把一切都收拾停当以后,他从铺底下抽出一个草绿色的废手榴弹箱,从里边拿出一双发白的解放鞋,插进背包带里,然后拿着箱子走到刘清涧跟前。
“刘副连长,我借用的,留下了。”他说,把箱子放在了地上。
刘清涧嘴角翕动着,没说出话。
“我走了。”蓝禾儿说。他努力笑了笑。
“哦……走吧。”
战士们列队在汽车边,为自己的排长送行。蓝禾儿和他们一一握手告别。
“黑子,好好干。”他握着郝黑子的手,用少有的温柔语气说。“复员了来找我,我们……一起种苹果。”
郝黑子轻轻摇了摇头,说:“不,我还回我们陕北老家去。”
“那儿,你什么人也没有了。”
“我……陪着我妹子……”
蓝禾儿一把搂住了他,长久地抚摸着他的年轻结实的肩膀。
最后,他恭恭敬敬给刘清涧敬了个军礼。
刘清涧还礼。
司机小刘打开了驾驶楼的门,请蓝禾儿上车,可他却爬上了拉着水罐的车箱,他在一个角儿上站牢,把背顶在车头上方的车厢板上,眼睛朝着车尾。
“蓝排长,下来坐!”
“就这样,走吧。”
汽车启动了,黑妞儿“汪汪”叫起来。排长蓝禾儿走了,永远走了,就象十年前他刚踏上这块荒漠的土地时一样,一个背包,一身军装,只不过当年的军装和背包新些、绿些,而现在却旧了,白了。十年,除在他的眼中和心中积淀了一些军人的沉重之外,他什么也没有增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刘清涧倏地想起了雪雁赠给他的《木兰词》里的这两句,壮哉!国境线上的大兵!他不由一阵冲动,朝着已经远去的汽车大声喊道:“蓝排长--铁舰山永远记着你--”
蓝禾儿没听见这喊声--已经离得太远。他只是贪婪地摄取着--用眼睛。那是铁舰山,那是山顶隐蔽的哨塔,那是房子,那是路,那是“红岩”……渐渐地,一切都模糊了,溶进了茫茫的雪海。
呵!风力发电机还在视野里,现在它多小呵,就象一只抖动着翅膀的小蜻蜓。
“汪!汪!汪……”
这是黑妞儿吗?它气喘咻咻,紧紧地追着汽车,不时地窜到他站着的地方,跳起来,用洪亮的声音叫几声。
“回去!听话!”他对黑妞儿说。他觉着两滴沉重的泪水从眼睛里掉了下来。
郝黑子站在哨塔的了望孔前,望着黑白斑驳的旷野。积雪正在悄悄融化,大片大片灰褐色的戈壁、山岩又裸露出来,春天总是来了。
一阵脚步声由身后传来。
刘副连长来查哨。
“怎么样?”
“一切正常!”
刘清涧站在潜望镜前观察了几分钟,拿下挂在墙上的《观察记录》,工工整整地写上:
无异常情况。
“副连长,你看!”郝黑子惊喜地喊着。
“什么?”
“玛祖鸟!”
刘清涧走到了望孔前,隔着玻璃,他看见一只漂亮的玛祖鸟站在了望孔前边的一块石头上,正扭动着灵活的脖子。如果不是隔着双层玻璃,一定能听到它美妙的歌儿。
“快看,腿上有红线线哩!”郝黑子扒在玻璃上,激动地说。
呵!真的,它的腿上有一根鲜艳的红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