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我,忽视了。”刘清涧也笑了。
“怎么样?提提意见吧?”
“不错,不错!完美无缺!”他赞叹说。
“样板戏?”
“你--”
“哈哈……”她很爽朗地笑了,笑得刘清涧很不好意思。笑了一阵儿,她指着他手里的花,问:“喜欢吗?”
“喜欢。冬天的花儿很难得。”
“你得到了。”她笑得很美。
“谢谢你!”刘清涧很有礼貌地说,“你是故意扔给我的吗?”
“当然。”
“为什么?”
“因为整个剧场就你一个人没为我鼓掌。”
“你生气了?”
“不,我很高兴,我得到了一个知音。”
“你太自信了。”
“大兵的眼睛是不善于隐匿的。呵,原谅我称呼你为大兵。”她说,“现在人们都这样称呼解放军同志,我也不知道是尊称还是蔑称,不过我觉着并不难听,并且还隐隐地含有一种朴素的亲切感。”
“随你便。”刘清涧笑笑说。他心里焦急,不由又看了一下表。
“呵!不早了,该走了。”她说,“你往哪儿去?”
“回家,解放门外,矿业学院。”他说。
“正好,我回艺华路,咱们同路。”说着,她按了一下车铃,车铃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来,我带你!”她说。
“唉……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深更半夜的,警察也睡觉了。”
“不,不,这样不好。”刘清涧尴尬地说。
“要不你带我。”
“不,你骑车前边走,我慢慢走。”刘清涧尴尬地说。
“唉,那好吧!”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索性也下了车,说,“谁叫我得到了你这个知音呢,倒霉!干脆,我陪你慢慢磨吧!”
“那何必呢?我步子大,走得快。”刘清涧着急地说,“你看,天在飘雪呢,你快骑上车子走!”
“走吧!”她说。她已经推着车子迈开了脚步,刘清贱只好跟着她走。
一开始,刘清涧还感到有些小自在,长这么大,他第一次跟一个姑娘一起走路,而且离得又这样近。可是不知不觉间,这种不自在的感觉就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朦朦胧胧的冲动代替了。她的穿着红色羽绒衣的窈窕的身子,她的娇美的脸庞,她的爽朗的笑,她的银铃一样的声音。都让你感到说不出的舒帖和愉悦。尽管刮着西风,飘着雪花,他却觉不出一点儿寒冷,倒有一种特别温馨的空气围绕着他。
“你们部队在哪儿?”默默走了一会儿,她问。不等刘清涧回答,她又补上一句话,“不是军事秘密吧?恕我唐突。”
“在边防。”刘清涧告诉她。
“边防……一定很远?”
“很远。”
沉默。
“回来过年?”她问。
“不,我在南郊上学。”
“嚯!士官生!”她开着玩笑说。
“让你见笑。”
“祝你在拿破仑的那句名言上努力攀登!”
“不敢。”他说。他有些奇怪,这个纤纤女子竟然也知道它。不过他马上又不感到奇怪了,近几年,那句话很时髦,反映部队生活的文艺作品中,拿破仑的那句话成了几乎所有有抱负的干部战士的座右铭。
“怎么?你不想当将军?”她问。
“我没想过。”
“为什么?”
“在任何一个军队里,将军都是少数。”
“胸无大志!”又是莞尔一笑。
“没有士兵和下级军官,就没有将军。”
“你毕业以后呢?”
“还想回去。”
“回你的边防上去?”
“嗯。”
“终年不化的雪山上?”
“是大戈壁。”……
不知不觉已经出了解放门。她在一幢新建的往宅楼前停下了脚步。
“该分手了。”她说,她用眼睛指指那幢楼,“我家就住那儿,二单元三〇二,挂绿窗帘的那间我住,欢迎你来玩儿。”
“真麻烦你,陪我走这么远的路。”刘清涧感激地说。
“一点儿都不麻烦,我倒是觉着今天晚上走得很愉快。”她又微微笑了笑,“你呢?能把你的地址告诉我吗?你没有对我许诺,来还是不来,不过,我真想去找你,我觉得,你比我们那个圈儿里的人有意思。”
“你要哪个地址?学校还是家里?”
“都告诉我,现在放假,你不是住在家里吗?”
刘清涧把地址告诉她后,他们分手了。独自一个人走剩下的那段路,刘清涧忽然觉得一下子冷了许多,刚才没有留意的飞雪似乎在顷刻间大了起来。
刘清涧没有去找她,过了一个星期,她来了。那天他正在家里饶有兴趣地翻看蒙哥马利的一本书。当他正看到蒙哥马利元帅预见到战后“在东欧和德国前途的问题上将同斯大林发生极大的麻烦”那一段的时候,响起了清晰的敲门声。
“请进!”他不耐烦地说了一句,没有从书上抬头。
“哟!架子真大!连脖子都不转!”随着开门声,响起了那个银铃一样的声音。这声音立即压倒了蒙哥马利在诺曼底登陆时的舰炮的轰鸣。
刘清涧从书本上抬起头,看见她正倚门站着。今天她又换了一件羽绒衣,是天蓝色的,肩膀上和胸前镶着几道酱红色的横道,米黄色的开丝米毛衣在她的饱满的下巴下面恰到好处地露出一截领子,她比晚上看着更加年轻,她一进来,屋子立即显得明朗起来。
“欢迎欢迎!请坐请坐!”刘清涧客气地指着沙发说。
“没想到吧?我来找你。”她揶揄地说。
“本来……本来我打算去看你的……”他难为情地嗫嚅着。
“撒谎!”她不客气地说,又莞尔一笑,“害得我费了好几场电影票。喏,这是今天晚上我们团专场歌舞的票。”她拿出一张票放在茶几上,问,“去吗?”
“有你的节目?”
“我独唱。”
“我一定去。”
她看到了刘清涧面前打开的书,问:“真用功!那是什么书?”
“《通向明智之路》,蒙哥马利写的。”
“英国的那个元帅?”她问。
“是的。”刘清涧说,象上次说起拿破仑一样,又引起他暗暗吃惊,“你真不简单,拿破仑和蒙哥马利都知道。”
“你笑我,”她说,“偷来的一星半点儿,我爸爸是历史学家,一生都在研究欧洲现代史。”
“难怪。”他说。
然后,他们就围绕着蒙哥马利元帅谈起来。对于军事人物,她毕竟不如他知道的多。他给她讲蒙哥马利如何被温斯顿·邱吉尔任命为北非的英国第八集团军司令,如何不断打败隆美尔,并同从阿尔及利亚进攻的盟军会合;讲他参与制订的进军法国和开辟盟国反对德国的第二战场的计划;讲他奉命担任诺曼底登陆盟军集团司令时的辉煌战绩;讲他与艾森豪威尔的个人分歧……她听得很认真,双手扶住下巴,象个小姑娘似的,眼睛闪闪发光。
他们一直坐到妈妈下班的时候,要留她吃饭,她不肯,说晚上有演出。临走的时候,她一再叮咛他,一定去看她的演出。
晚上,他去看了他们的歌舞节目,十一点多钟,他们依然结伴而归。
那个寒假,刘清涧过得十分愉快。她经常来。熟了,他偶然也去她家。她认识了他在矿院一个系里当总支书记的妈妈,他也认识了她的父母。她的父亲是一个面目清瘦的老学究,矜持,不多言语,她的母亲开郎热情,是六十年代的歌唱演员。刘清涧觉得她的身上更多地遗传着她母亲的基因。她的家庭自由空气浓厚,结构松散,似乎谁都不干预谁的事,因此,在她那儿,他感到很轻松。
以后就开学了,过春天,过夏天。星期天他们依然在一起。公园的长椅上,护城河的小树林里,电影院,剧场,都留下他们的身影。他们相爱了。她的美丽和总是那样入时的衣服常常招来许多惊羡的目光,这使刘清涧既感到别扭,又感到满足。
不过,刘清涧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这个热情、开朗的姑娘,和她在一起,你心里总有一片阳光明丽的蓝天。
“告诉我,你为什么能看上我这个大兵?”有一次,他笑着问她。
“大概就因为你是个大兵,是个军人。”她调皮地回答。想了一会儿,她又说,“军人常让人产生关于岩石、关于烈火、关于钢铁的联想,在我的身边,缺少这些。”
“真有点罗曼蒂克。”
“浪漫吗?”她扬起头问,又笑了笑,“也许是从爸爸的历史书上引起的对于军人的崇敬。”
“写入历史的军人都是军人中的精华,都是杰出的人。而我在那儿,在没有战争的戈壁滩上,注定只能是个默默无闻的军人。”刘清涧说。
她没有马上说话,默默地想了一会儿,郑重地说:“在荒凉孤寂中默默地忍耐着常人所不能忍耐的,他就已经超出了常人。”说完,她又笑了笑,“当然,我们还要生活,你已经在那儿付出过了,如果我要求你留下来呢?”她深沉地望着他的眼睛。
“我希望你可不要这样要求我。”他说。
“你不愿意?”
“不愿意。”
他们不再说话了。不过只一会儿,她马上又和以前一样笑起来,又和以前一样高兴了。从那以后,直至他回来,她再也没提过让他留下来的话。
刘清涧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玻璃板下边的那张照片上。由它,他又想起了倒霉的郝黑子,想起了把它看做祸根的蓝禾儿,他徽微有些不快。
那张照片,他在古都大街上照相馆的橱窗里,在书报亭里,在出售画片、歌页的小摊上,都看见过。他和她在街上走的时候,每逢看到它们,他都感到有点刺眼。他记得,一次他们上街,他在一家照相馆门前站住了,橱窗里,摆着一张比真人还大的她的那张照片,他看了一会儿,问她:“怎么样?”
她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没办法。”
那时候,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她的照片会传得这么远,会传到这个偏僻的角落里来。他也无法想到它竟会给这个小小的哨所和它的战士们带来痛苦和不幸。
它委委屈屈地被压在玻璃板下边。有好几次,他都想把它收起来,可是他终于没有那样做,他不愿过早地暴露和她的是系。他也怕蓝禾儿不高兴--在他走之前,他不想惹恼他。
“昨天晚上,我做了个关于戈壁滩的梦,我梦见了古代的金戈铁马在鏖战……”刘清涧忽然记起了她半月前的那封信上的一句话。
他不易觉察地笑了笑。
这里没有战争。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