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这娃是让人同情的。当兵不够年龄,他们村里给瞒了岁数,到部队后我们查出来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了埋伏。平时他工作也不错,在新兵连就受过嘉奖,训练执勤不怕苦,不惜力,说真的,发生这事之前,我还挺喜欢他呢,可是谁知道,蔫人干实活,给你捅了这么个窟窿!”蓝禾儿说到气处,
又绷紧了脸,“上半年的先进泡了不说,还通报到全分区所有单位。”
“不过,我看郝黑子还不是那种惹事生非的人。”刘清涧说。
“我也看不出来,可他就真干了,把人家的鼻血都打出来了,正巧,又被上街检查军容风纪的刘司令员碰上了,不等着处分还干什么!”蓝禾儿气鼓鼓地说。
“我认为处理一个战士还是慎重些好。”刘清涧依然耐心地说。
“你以为我就愿意那样?处理战士,我就光荣,我就痛快?”蓝禾儿的脸涨得通红,眼睛里闪着灼灼逼人的光彩,“这只能说明我没本事,没把兵带好。你知道吗?分区的通报上不点名地也点了我的名,我请求处理郝黑子的时候,也处分我。丢人,也丢个明明白白,光明磊落……”
“老蓝,调查清楚再处理也不迟。”刘清涧打断他的话。
“再调查也调查不出花儿来,”蓝禾儿瞪着眼睛说,“什么都是清清楚楚的!”
他用鼻子冷笑了一声,稍微沉思一下,然后掀开桌子上的玻璃板,掏出压在玻璃板下边的那块白纸片,看了看,撂在了刘清涧的面前。
呵!照片!她的照片!
刘清涧惊呆了,他不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上衣兜,他摸到了那个小钱夹,这张照片和小钱夹里的那张一模一样;没穿演出服,没有化妆,毛茸茸的大眼睛,黑亮的眸子,随意披在肩上的长发,印着绿竹叶的衬衣……在刚看到它的一刹那间,他真的以为就是小钱夹里的那一张。
望着刘清涧吃惊发愣的神色,蓝禾儿长长叹了一口气,说:“没有想到吧,他就是为了买这张美人照和人打架的。”
“美人……照……”刘清涧喃喃着,也许因为指的是自己的情人,因而他听起来觉得十分别扭。
“我为什么赞成处理他?就为这个。”蓝禾儿沉痛地说,又把那张照片反面朝上压到玻璃板下面。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本来,我是已经要走的人了,犯不着这么叫真,可是我吃了十年军粮,穿旧了十套军装,我走了,军队还在,铁舰山观察哨还在,我知道,军队怕的是什么……”
“怕的是什么?”刘清涧忍住心中的极度不快,冷淡地打断了蓝禾儿的话。
“怕的就是它?”他用眼睛扫一眼那张照片,问。
“是的。”蓝禾儿并不回避,“对战士来说,它比打架本身可怕。”
“为什么?”
“很简单,今天,为了它,你可以和人动拳头,明天,你就能和人捅刀子!”蓝禾儿神情严肃地说,“当兵的,任何时候都不能想入非非,你看看他买的这张相片,放在军营里,谐调吗?”
“不管怎么说,我要建议上级重新调查一次。”刘清涧坚决地说。他觉得自己还有许多话要跟蓝禾儿说,甚至还想拉开架势和他辩论一番,驳斥一下他的那些站不住脚的观点。可是一接触到他那忧虑重重的目光,他的心又软了,他又可怜起他来。可怜他那辍耕过久的荒芜的心的田地。他觉得,自己对蓝禾儿已经相当陌生了。
此刻,她静静地被反压在玻璃板下面,他看不见她的脸,依然在笑着么?她不知道发生的这一切都和她有瓜葛。
快一个月了,郝黑子的调查情况依然没有一点儿音信。
你为什么要闯入铁舰山观察哨平静的生活里来呢?是你做错什么了吗?
不过,现在我真想你。
刘清涧心里忽然涌上一阵怅惘之情……
刘清涧认识雪雁,是在军校毕业前的那个寒假。正过春节,他记得是在初四的晚上,他认识了她。
他们认识得很偶然。
那天晚上,他到人民剧院去看根据文姬归汉的掌故新编的六场歌剧《大漠芳菲》。这个戏已经演出了半个多月,场场爆满,轰动了整个古都。刘清涧早就想一睹为快,那天他终于搞到了一张票,而且位子很好,是一排的。从大幕拉开到演员谢幕,他一直处于亢奋状态,他认定,这是他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好的歌剧,无论从剧本,从音乐,从唱腔设计,从演员阵容以至从灯光布景来说,都无可挑剔。尤其是扮演蔡琰的演员,满脸满身是戏,一笑一颦有情,听着她那若断若续不碎不乱的咏叹,有如惊蓬坐振、沙砾自飞,使人震撼。
最后,全剧结束在《悲愤诗》悲凉悱恻的独唱声中。
……
边荒与华异,人俗少义理。
处所多霜雪,胡风春夏起。
翩翩吹我衣,肃肃入我耳。
感时念父母,哀叹无终已。
……
大幕在缠绵不尽的歌声中徐徐合上了,刘清涧还沉浸在哀管寒箫声中。幕又拉开,演员捧着鲜花谢幕,台下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刘清涧仍愣怔地站着。就在这时候,从台上飞下一束鲜花,不偏不斜,正好落在他的胸前,他糊里糊涂双手接了,一抬头,看见台上扮演蔡琰的演员正在朝自己笑。他这才意识到戏已结束,不好意思地捧着那束花走出剧场。
花是新鲜的,有马蹄莲、水仙,还有杜鹃,在寒夜的冷气中散发着幽香。
刘清涧捧着这意外的收获,站在十一路电车站等车。戏刚散场,正是乘车高峰,过来一辆,你挤我搡,他没有上去。又过来一辆,依然如故。他一直等了三趟,都没有上去。他不愿意穿着军装跟那些抱小孩儿的、男的女的愣挤,也舍不得把手中的花挤坏了,大冬天的,得到这把花不容易。
刮了一阵风,天上竟然飘起雪来。刘清涧四下看看,不知什么时候起,站上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半天不见过来一趟车,他不由焦急起来,在站牌下踱着步。
“还傻等呵?”一个好听的声音在他身后喊了一声,象唱歌一样悦耳。
他回过头,看见一个穿着红色羽绒衣的姑娘正跨在一辆刹住的自行车上,她的一只脚蹬在站牌下人行道的边儿上。
“半天没过来车了。”他说。
姑娘咯咯地笑了一阵,说:“看来你不常坐这路电车,十一点是最后一班,现在早没车了。”
“嗨,我说呢,真糟!”他懊恼地说。
“开步走吧!”姑娘说。在她准备骑车离开的时候,发现了他手中的那束花,她又停了下来。
“哦,真幸运,是你!”那个姑娘索性下了车,朝刘清涧走来,大大方方地把摘下手套的手伸给他,“来,认识认识,我叫雪雁。”
“雪雁?!”刘清涧愣住了。他不相信这个开朗活泼的姑娘,就是那个愁绪绵长的蔡文姬,惊疑地向她伸出手去。
“怎么?不象吗?”她笑着问。
“不象,不象!”刘清涧端详着她说,“你比舞台上年轻得多。”
“当然。”她莞尔一笑,“蔡文姬是左贤王的王妃,是两个孩子的妈妈,而我是个二十一岁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