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的边山热的血
周政保
我写序的伎俩只能是:写一点儿读作品的真实思想,以及由此而生发的种种关于文学与创作的议论--如果序的对象是小说,那更多的当然是对小说问题的议论。我一向认为,序也是文学批评的散文方式。
我本想用活泼诙谐、轻松随意、甚至是玩笑一般的语调来写这序的文字,但当我读了这部小说之后,我的心情变得严肃而沉重了。我觉得玩弄与故作矫情地驱使文字,是一种悠闲墨客的可耻行为……我是在北京至乌鲁木齐的69次特别快车上读完这部小说的:那时,列车正穿越漫长的河西走廊,正横跨一片荒无人烟的茫茫大戈壁,灰朦朦的、铅一样的云层沉重地笼罩看这被称为大西北的土地;三月的漠风轻拂着那些早已枯了的骆驼刺与芨芨草,显得弱小而坚强……列车的隆隆声与气苗的隅尔鸣响,使这空旷的戈壁升腾起一种争人惆怅的悲壮--“冷的边山热的血”,读这小说的题目,也使我感到那种难以诉说、但又是那样强烈地滋生着的苦涩、辛酸,那种遥远的迎地从戎的生命骚动与寂寞中的灵魂闪光。但无论是冷的边山,还是热的血,这里是无名的,因为这里没有战争。一却都是默默的奉献,象小溪流入那广袤的戈壁;是牺牲但又不是牺牲,是命运但又不是命运……
我在悲哀肃穆的亢奋中思索着,并衔接着我自己的种种生活体验而回忆着、追踪着,于是那孤独沉稳的铁舰山,那戈壁中的流着一缕清亮泉水的红树口,那终于重新转动了的“铁旗”,那边山的暴风雪,那年复一年的单调苦寂,那充满了恩恩怨怨、但又时时爆发着夺目的思想火花的小集体,那另一种文化背景所无法体味的烦恼与喜悦,以及那从各种各样的灵魂深处袒露的脆弱与坚毅,甚至是挟隘与博大……都一幕幕地呈现在我的眼前,而且似乎都是我所熟悉的,也是我所可能理解的。特别是那只获得了新生的美丽的玛祖鸟,给我留下了深深的印象,并以一种象征的方式飞翔在我的思维空间;就如忘不了小说中的那些人物一样,也永远忘不了那弱小而承受了冷寂苦旱的生灵。“玛祖鸟”的结局是美好的,但也许正是这美好的结局,给这部小说的思情深度蒙上了一种难言的遗憾。当然这是文学的遗憾,而不是理想的遗憾,因为我何尝不指望这小小的生灵能自由地飞翔馀天空;但天空毕竟是严峻的现实,不然这生灵就不会被称为“玛祖鸟”了。
我初读《冷的边山热的血》的时候,也真的为李镜这位大西北的军旅小说家惋惜过,因为作品中的某些人物似乎使人又撞见了天山深处的“大兵”,或者是又见到了“沉默的冰山”,但实际上这是一部颇为独到的作品。尽管出于大西北军旅作家的生活印象及现实体验的某种无法避免的相似,可无论如何,因作家审视眼光与观照世界的观念的差异,他们的作品是不可能相似的。
李镜之于他的那个想象的但又是现实的描写世界,他感受到了“冷的边山热的血”,那种寂默与沸腾,那种苦涩与崇高;而作品之于我,我还感受到了作者的一种真诚,一种与人的灵性息息相通的“同情”,一种讴量的悲哀与把自己的心奉献给那块土地的情怀。他写下了这些容易被人淡忘的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偶然而又必然的人生轨迹,他们的渺小而又伟大的理想,以及种种希望的幻灭与幻灭之后的新的升华……这样,也就使人想到了生命的道路,想到了人的存在,想到了人性与文化背景及具体生活环境的绝不可能割断的联系。士兵的高尚,也是人的生存状况的一种特殊体现;离开了人的概念、人的印象、一切关于人的体验与理解,我想是难以写出士兵的灵魂的:无论这士兵是属于边山,还是属于荒漠,或者是属于南疆的红土地、世界屋脊的莽莽高原……
诚实地说,我并不喜欢刘清涧这个“士官生”;这倒不是他的艳遇因缺乏现实意味而令人反感(更不是嫉妒,要是生活真是这般模样,那祝福还来不及呢),而是他的内心世界失落了一种艺术的分量,即透过他的全部思情轨迹,人们可能感受到一些怎样的审美启迪呢?他的存在大不了只能起到某种结构方面的勾织或网络作用。我不想责怪这个人物,因为他去军校深造,以后又回“冷的边山”;他的继承父辈的一腔热血;甚至他当副连长,他爱那位可以作为照片在书报亭出售的女明星,等等,都是无可非议且值得讴歌赞颂的。我要“批评”的是小说家李镜;你的这位如此重要的人物,被你抹上了过于浓厚的理想色彩,以至于那种与冷的边山失调的浪漫气息淹没了这个人物应该具备的思情容量及审美方面的意义;他作为一个观照目光中的形象,显得太单薄、太苍白、太肤浅了--我这样说,或许与流行的序言目标相违背,而且也苛刻了一些,但我相信我所说的……是诚实的,是发自生活在同一时空--大西北的朋友的肺腑之言。我想我的朋友会同意的。
我十分喜欢小说中的蓝禾儿、郝黑子、冷春、韩五一--当然不是喜欢他们的性格走向,而是喜欢小说家对于他们的那种充满苦心与匠心的刻画,那种经由他们而使人感觉到的意蕴,那种体现了相应文化背景与现实透视的复杂而丰富的艺术个性的扎实内涵。他们都是农民,但又都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军人,而且是活生生的具体的人--如果说,我们在刘清涧那里见识到的是一种幻想式的浪漫主义,那在蓝禾儿、郝黑子、冷春、韩五一那里,则领略到了一种真正的、严格地把握了社会生活真谛的现实主义。当今小说界,现实主义如中山装似的不那么时兴了,但这里的事实却说明,现实主义不仅不丑陋,而且还具备生命力,还可能固执地爆发可能爆发的美学力量,甚至是升腾起一种严肃的意味,一种至少在现阶段最大可能地征服社会读者群的强大魅力。这也是文学估测的一种。
蓝禾儿是值得同情的,郝黑子与冷春、韩五一也是值得同情的--这种“同情”表明了小说中的人物与读者心灵的沟通或吻合,表明了人物的坎坷际遇唤醒了一些我们记忆中的模糊的或沉睡着的意识与情感。无论是世俗生活中,还是艺术欣赏的精神领域内,人生的命运内容是最富有诱惑力的;它既无主宰,但又不是那样随心所欲,人生命运的神秘性(其可能性与不可能性),往往令人们百思而不得要领。但命运与文学却是如此亲密,以致于小说的行家里手们不得不面对人生的命运(甚至是人的命运、人类的命运)而凝神结思终身。命运所可能包孕与容括的那种审美的“量”实在是太多了,多到无法穷尽,就象海水一般不会枯竭,不会见到那深邃莫测的底!
蓝禾儿的命运是可叹可慨的,不过也是无须哀怨与怜悯的。他的命运似乎早就被安排好了的;他从土地来,还得回土地去;他也注定得不到那个可怜可恨的姑娘,而只能走“合房”的道路;他一辈子只能当排长而跨不上副连长的位置……他显得很不幸,特别与那位“士官生”相比,他是寒怆与终生遗憾的--但正是在他的那种被称为命运的描写与表现中,我们窥见了一个人心的世界,一种特别文化背景熏陶的果实,一幅极为现实、也极富有思考意味的画面,而这一切,又不仅仅属于蓝禾儿的:其中不仅仅展示了一种军人戍边的艰辛的人生道路,而且体现了一种人的道路,甚至是每一个人的生命形式的生动影子。这就是现实,就是现实世界的一种面貌。当然这种面貌并不呈沮丧状志,而是充满了与苦涩、与人性的另一面搏击与奋争的力量,充满了期望与饱满情感的涌动而沉着的鲜亮气息。这,也许就是“冷的边山热的血”的真正含意了。如果说,我仅仅在这里褒赞这部作品讴歌了戍边士兵的使命感、献身热忱与他们的青春价值,那就真是从文学意义上无情地贬低了这部苦心经营的小说的价值。我仍然固执地认为,一部卓越的描写士兵生活的小说,它的价值显现肯定不是仅仅讴歌了士兵;其题旨寓意必定具备更出色、更博大、更宽阔、更深邃、更富有审美魅力的去处……是不是这样?我想只能让小说本身与是否承认小说生命的时间与空间去印证、去作最后的结论了。
我们不必怀疑这样的事实:一个真正而富有人格力量的军旅作家,总是挚爱自己的描写对象的--一定会以十二分的由衷之情来表现自己笔端的那些可爱的士兵。没有对士兵的热忱与爱,就不会产生我们所说的军旅文学。但什么是真正的对于士兵的爱呢?或者说,怎样的爱才是大爱呢?在我看来,这部小说对于蓝禾儿、郝黑子、冷春、韩五一的描写与表现就是大爱:爱得深切,爱得透彻,爱得不得不袒露他们的各种形态的心灵,爱得不仅赞颂了他们的品格与风貌,而且艺术地剖析了他们的精神世界的那一部狭小与脆弱;也正是出于那种深沉的爱,作者才清醒地把他们与生养他们的那块土地叠合了起来--即没有忘却他们的过去,当然也没有漠视那种可能的理想的寄托。作品写出了他们应该欢乐的欢乐,也写出了他们不应该苦恼的苦恼,更写出了他们的辛酸与喜悦的偶然性与必然性:爱之寄寓于他们的命运,而命运的描写却造就了一曲真正的热爱士兵的歌。不言而喻,这种对于士兵的大爱,必定基于作者对于士兵的熟悉与理解。
倘若不是如此,那也只会产生“冷的边山”而不会感受到“热的血”了。不难看出,作者对于蓝禾儿他们要比“士官生”刘清涧拥有更多更深更丰富的理解与把握,这大约也是在人物的描写与表现方面呈显差别的重要原因。
理解是一桩人世间最难的事:理解“冷的边山”不易,理解“热的血”更不易。理解需要付出代价,需要自身的体验,需要人与人的心心相印,需要阅历与智慧,需要作家的感受力与相应的把握才能,需要信念与坚定不移的充满了时代气息的观照眼光……失却了或稀释了这些,那理解就幻化为空中的浮云,而思想的丛林也只能是戈壁大漠的“海市蜃楼”。我们可以凭借想象力的驰骋而去对一个戍边士兵的心态与情感世界作出“合乎情理”的“理解”,但这种“理解”往往只能被严峻的预想不到的现实击得粉碎。当我们涉足荒漠的时候,当我们翻越大坂的时候,当我们登攀雪线的时候,当我们接近边境线的时候,我们当真理解了眼前的一切了吗?事实恰恰相反:还差得远呢。这就象我们以一个作家的身份与一个战斗英雄谈了一番话之后,我们就真的理解了这个战斗英雄的全部心境与全部精神世界了吗?显然差得远呢,也许仅仅才触及了一点儿皮相的东西。人心是一个复杂的世界,当代军人也是如此。我曾搭一辆军车从“古格王宫”的扎达回阿里首府狮泉河,一路大坂,一路险途,一路风尘,海拔五千米的高山公路,就连卡车也免不了高山反应……面对那车窗外的蓝得恐怖的天空,那延绵到天际的白皑皑的崇山,那一棵草也不长的山岩与冻土,年轻的司机告诉我(而且是那样推心置腹),他的心愿是当一名志愿兵。那需要长年累月地在这条翻越昆仑的世界上最高的公路上奔波呀,不觉得苦吗?他说他可以习惯,没什么。我望着那抖动的方向盘,那上面是一双抖动的手,我说什么呢,我只能默默地承认,我不理解这个汽车兵;在这个从农村来的而现在奔驰在世界屋脊的小伙子面前,我是个无知者……于是我再一次感到,理解一个士兵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是可以以某种流行的省便推导而奏效的。作为一个作家,一个有志于描写与表现当代军人的小说家,却必须全身心地去理解自己的对象,那对象就是来自祖国的各个角落的、因而具备着各种文化心态与精神个性的士兵!当你真正理解了士兵,也就一定理解了人的存在,理解了这个千姿百态的世界--每一个士兵都是社会结构中的一员,他不能不与这个世界相通,而且与你与我都相通:就看你能不能寻找到一条合适而独特的通道(那怕是一座桥)。
《冷的边山热的血》应该说是作出了自己的努力的:小说的作者理解了或正在理解。当然,这种理解不仅属于生活,而且属于文学--生活与文学都在如列车似的行进,那我们的理解也应该向更广远的地方行进。
以上作为序,既献给小说的作者,也献给诚恳的读者。
1987年4月乌鲁木齐雪后